柳玉如暗道,“看李淳风忽然这般吞吞吐吐起来,像是有什么话不便在这里说的,但恰恰不说的才是关键。”

    她灵机一动,问李淳风道,“太史令,本宫这里还有个命局,年、月、日全与陛下相同,只有时辰错后了一刻,已在戌时了,烦你解释一下。”

    李淳风马上排出命局,乃是甲申,甲申,乙酉,丙戌。

    婉妃已经猜到皇后所提这个八字是谁的了,这是皇帝那个双胞胎的兄弟,于是问道,“太史令,这个人如何?”

    李淳风说,这副八字看起来品物流行,亦是不俗,甲乙丙、申酉戌一气呵成,但天干三奇不全,只露乙丙,只能算个富贵公子哥的命运。

    婉清又问,“不知他眼下如何?”

    李淳风说,“丙为天火,在此造中注定焚林毁金,一下子破坏了本来不俗的格局,因而这个人必然顽劣不堪,难成气候,弄不好还是个夭折之命。”

    他说,如果将八字中的‘丙’换成‘丁’,便构成了烛火延喘之式,也便没有了戌土灰烬,此时或许可以在世。

    他暗示这个人已经不在世了。

    崔嫣、李婉清与此人曾经有过一段渊缘,对他极为了解,但李淳风不识此人,依然说他顽劣不堪,不由她们不信。

    皇后拿定了主意,对樊莺使个眼色道,“今日——就到这里吧,莺妹你替本宫送李太史令。”

    樊莺送李淳风出殿,在无人处问道,“嗯……我姐姐的意思要问一问太史令,后边哪日里你没有公务缠身,到时我们再请太史令叙话。”

    李淳风临出来时,并未听皇后吩咐樊莺什么话,此时也暗暗称道两人的默契,于是两下里定好了日子,在大明宫里分手。

    ……

    紫宸殿内。

    穿着常服套裙的贵妃“谢金莲”,此时正手捧着一卷书读得入迷,让金徽皇帝乍见之下,恍如进入了另一处世界。

    皇帝明明知道,真正的谢金莲此时正在后边陪着皇后等人,但看到这个女子时,仍然将她视作了贵妃,只是这位“贵妃”忽然变得好学起来。

    紫宸殿内有固定的宫人和内侍,正在大殿内外侍立,皇帝不便提她真正的名字,便笑嘻嘻地问道,“金莲你在看何书?”

    谢贵妃抬头,脸上微露羞怯之意,“陛下你有何事?”

    但金徽皇帝猛然从对方脸上,想到了前不久在大福殿所见场景,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贵妃极度痛苦扭曲的面目,舌头也伸出老长。

    皇帝心头大惧,在谢贵妃面前皱眉皱目,抬起两只手,狠狠在脸上搓了两把,幻象才消失了。

    他伸食指勾住谢贵妃下颌,说道,“张嘴。”

    贵妃不知何事,小心地看了看殿内侍立的宫人,但还是将嘴张开了。

    皇帝又道,“让朕看看你的舌头。”

    贵妃的脸一下子红了,但还是伸出了舌头,根本吐不了那么长。皇帝道,“呃……你脾胃不调,舌苔泛白,不好好休息却还用功。”

    贵妃道,“陛下你不知吧,臣妾四岁能诵《五经》,平生只爱书,当初被选入宫,臣妾并不图别的,只是想,哇!宫中什么好书都应有尽有,我总算落入福窝中了!”

    皇帝叹了口气,心说这个女子难怪提笔如神,原来肚子里全是书了!只是人有一长必有一短,她于人事曲折上看得还是有些肤浅。

    他挥退了殿内宫人,与贵妃坐在一起,牵住她的手道,“但从今往后,你只能与谢金莲共顶一个贵妃之名,可愿意?”

    谢金莲故意道,“臣妾便是谢金莲,陛下又提的是哪个?”

    皇帝甚为欣慰,冲殿外道,“来人!分头去门下弘文馆、秘书省著作局、中书省集贤殿书院、东宫崇文馆,将藏书目录都给朕拿到紫宸殿来,以备朕的贵妃过目。今后她要看哪一部册,无论藏书于何处,务必立时拿予贵妃览阅,贵妃阅后不喜,则原处送回,贵妃喜,则永久留于紫宸殿!”

    别看皇帝这道旨意只是涉及到书籍,但他刚刚提到的这几处书院,分属不同部省,而且各处书院均有从不轻易外借的孤本,本本价值连城。

    这对于一向嗜书如命的谢贵妃来说,皇帝寥寥数语,无异于将整个世界都搬给了她,“谢金莲”不由自主起身跪下,手抚着皇帝双膝、哽噎着说道,

    “陛下天大的恩德,金莲万死难以报答了,从此只能为陛下当牛作马,甘愿为陛下所驱使!”

    皇帝拉起她来道,“不就几本破书么?能入得了朕法眼的不过几本而已,贵妃何致于此。只要你喜欢,朕何惜再建一座紫宸殿书馆,为你汇集全天下之书!”

    谢金莲不住点头,此时她的心已完完全全属于紫宸殿了!

    她由衷地对皇帝道,“与陛下比较起来,先皇就太不解人情,臣妾为他推荐了武媚娘,他也未想到送臣妾一本书。”

    她这话倒是再一次令金徽皇帝深感惊奇,不觉问她道,“还有这事?”

    谢贵妃说,那年,武氏曾以一篇汉代东方朔所著的非有先生论相赠,求她在先皇后面前举荐,她就对皇后提了武氏。

    后来,武氏果然被先皇后召见,又被先皇赐名媚娘。

    皇帝不觉道,“你真是简单的可以!与武氏同在后宫,居然还举荐她。”

    “怎么呢?”

    贵妃不解地道,“难道臣妾不划算了?臣妾一直以为是我占了武媚娘的便宜——她见了先皇又能如何?先皇一开始倒是说她懂事机巧,但她为先皇驯过一次马之后,便再不闻先皇提她一次,而臣妾却坐拥好书一部。”

    皇帝哈哈大笑,说道,“有理,原来朕坐拥贵妃,便等同于坐拥了天下好书!最大的便宜是在朕这里!”

    谢金莲不好意思,问道,“陛下,几处书院的书目如何还不送来?”

    皇帝不禁再一次勾住她下颌,“张嘴,让朕看一看你是不是不用吃饭、只吃书便能活命。”

    谢贵妃怔怔地将嘴张开,听皇帝柔声柔气地再一次命令道,“让朕看看你的舌头,”她便将红润的舌尖舔出唇外,但立刻被皇帝凑过来含住了。

    金徽皇帝含糊不清地说道,“朕要请婆子来验一验你的正身,你最好没有骗朕……不然紫宸殿书院便是你的冷宫!”

    贵妃道,“不惧陛下发落。”

    ……

    在贞观二十三年、亦即金徽元年所剩的最后日子里,大唐政令频颁,一道一道诏令发往天下各州府。

    所有的主意均是皇帝在朝堂上与众臣议过之后,再从紫宸殿最终出台,一件件诏令措辞严谨,毫无漏洞,在底下引发数不清的慨叹:大明宫文武双工,贞观之盛世毫无疑问要承续下去了!

    朝臣们彼此和睦,见面时连一向必须板起来的、标准的“朝会脸”也一下子都不见了,朝堂上人人畅所欲言,尽管胡说八道,反正皇帝一到此时便极为兴奋,过后总有谢贵妃一一整理出绣工一般精致的文字。

    抚孤诏:所有父母俱丧的孩子,六岁前由村、坊代养、启蒙,六至十一岁入县学,有品学资质者,由本县供应食宿助其深修。无资质者,至十五岁立户给田、自食其力。

    利育诏:凡地广人稀州府,如西州、丰州、辽州、河州、姚州等地,户生第三子后免徭役三年,生五子以外免徭役五年,内地有自愿迁往边州定居者优惠更重。

    护牧诏:大唐所有官办牧场,严禁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干扰日常行牧,严格护牧队选拔,额员不可超编,械具官配。

    释放陵园妾诏:令侍中樊伯山、淑妃樊莺、容妃丽容,携太医署和奚官局有经验的稳婆,赶赴太极宫、献陵、昭陵。

    三地两朝遗妃、遣嫔、才人、宝林之类女子,凡有至今未破身者,不论年龄大小,只要本人愿意离开,全部注消名籍、改名放归本家允许另嫁。

    结果不出皇帝所料,献陵够资格者甚少,大部分都被高祖祸祸了,而昭陵中够格出放者竟然十有七、八!

    金徽皇帝诏令讲的明白,够资格者只要想走,一概不留!

    何苦让她们顶个虚名苦熬岁月,大明宫掏钱、掏物养着这些人,不但不落好,还指不定积攒了多少的怨气、背地里挨了多少骂呢!

    释放昭陵陵园妾时,金徽皇帝再次独自登上大明宫北城,见西北方昭陵方向又是阴云密布,但却没有雷声。

    他兴冲冲地下城来见皇后,却发现她有些忧心的样子,强打欢颜,皇帝看出她心里一定装着事,于是问她道,“有什么事?”

    皇后不说自己什么事,但央告道,“陛下,你可很久未到长生殿来了。”

    皇帝拉住她的手又问,“有什么事呀?”

    皇后还是那句话,但说话时眼圈儿已红了,“峻,你,你已许久未到长生殿来了!”

    这晚,皇帝留在了长生殿,直到二人躺下,他故意不问柳玉如什么事,只等她主动说出。果然,皇后开口第一句话便问,“陛下,可曾想过她名份?”

    皇帝知道她说的是谁,皇后说,“不好为她再添新名堂吧?难道就不能有两位贵妃?李淳风说,再添新名堂对家中现有的人不大好……若不是樊莺当机立断砍了风杆,金莲便不会救过来了!”

    皇帝认真听着,猜测她闷闷不乐的原因在哪里。

    皇后似乎想起了那晚站在大福殿外的凌乱心绪,“峻,一直以来,我对金莲都是呼来喝去,认为她缺心少肺……但在那晚,金莲在屋中吊着,一想到极有可能便是永别,我的心很痛……她随我们从西州走到这里,在太掖池冒死救过大郎……万一金莲不在了,我感觉连西州的经历也成了虚无残段……”

    皇帝吃惊地问,“你问过了李淳风?他竟敢妖言迷惑朕的皇后!谁不知救回金莲是师父之功?他倒扯到风杆上去!”

    皇后打他一下,嗔怪道,“我在说金莲,而你却想到了李太史令!”

    皇帝说,“好好好,我们就想谢金莲。”

    皇后这才高兴了一点,继续说道,“在西州、在永宁坊,金莲都有个管帐的事做,她的算盘打得够精!可自从入了大明宫,她连算盘都不必摸了,觉着自己是个闲人!你在出事前的日子里,天天徐惠不离口,别人还好说,但让金莲如何放心?”

    皇帝知道,柳玉如正在为谢金莲跑到安仁殿、去挤兑徐惠的事开脱。

    他想了想道,“嗯!是这么回事,但你竟将这样的事也同李淳风说了?”

    皇后又打他一下道,嗔道,“你还是在想李淳风!难道李太史令说得不对么?他说陛下后宫不能有第十个妃嫔之位,否则说不好下一个会是谁,陛下你想想金善德,年纪轻轻只是生个孩子,哪能人就没了?”

    皇帝怒道,“李淳风不观风向,胡言乱语,竟敢品评朕家中生孩子的事,朕断然不会轻饶了他!!”

    在皇后屡屡不允的情况下,这么一会的功夫里、皇帝居然三次想到李淳风身上去,皇后也不高兴了,扭过身子去不再说话。

    皇帝道,“哦哦我知道了,此时不便提那个匹夫,待明日再说!”

    皇后听了一阵,果然听不到身后再说李淳风的字样,人也老老实实的贴过来示好,这才转过身子,说道,

    “李淳风说,陛下八字喜水不喜火,我是宁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的。臣妾看李淳风是个稳当人,不会胡言……凡是蛇马之年,四五之月,陛下均须小心,切切不可动怒。每月的已、午日,陛下必须回大明宫用膳,不可在外面宴饮,至于陛下宿在哪位姐妹处,我就不管,因为李淳风说,女人对陛下而言正是陛下所喜之水。”

    皇帝不多说话,只是听皇后自己讲,她这段话中数次提到了太史令李淳风而不自觉,看来中毒不浅,但关切的心意皇帝却感受到了。

    皇帝拉她入怀,安慰道,“算了,那个谁……既然都说了,朕总不能让你担心,什么事都依你的主张便是!徐惠、谢金莲同是贵妃、不另起名目!再说徐惠可不在意什么名目,只要有书读,即便没有朕也没什么!朕明日飞信王玄策,让他回来时去牧场新村一趟,将金莲遗在新村家中的描金算盘让人送到大明宫来,她使着顺手!再将宫闱局管帐的太监踢出两个去,帐让金莲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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