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首辅府邸,已经是第二日夜间。我们在门口下了马,之前让不悔和九鬼政孝他们在城外等着,并做了些事项交代,而我则一路直奔城中,到了首辅府邸,在通禀之后,迅速得到了放行。

    一路穿堂过屋,到了张居正会见私人关系的内室。首辅大人一席便装,见我进来,示意我坐下。

    “你一路从济南府赶到京师?”张居正啥呀着嗓子问道:“什么事这么着急?是清丈土地的事吗?”

    我压低声音道:“是!也不是!”

    张居正奇道:“此话怎讲?”

    我一拱手从上次薛汴、孔尚贤之事说起。听到这两个人,张居正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莞尔道:“这两家世代盘踞在山东,人都奈何不得。没想到却被你翻翻手给解决了!可喜可贺!值得嘉奖!”

    我谢了夸奖,继续说:“首辅大人,在下近期内,连续遭到三次暗杀!”

    张居正眉毛一挑,惊奇道:“哦!详细说说!”

    我点头汇报道:“第一次,是我从广宁大营回京时,在路上被刺杀!歹徒用的是喂毒的*!”

    张居正点头道:“戚南塘跟我讲了,我有所了解。”

    我伸出两根手指,继续道:“第二次,是我去胶州清算薛家之前,一个剑术高手偷袭我,被我反杀了!他用的,是东厂的制式武器!”

    张居正皱眉道:“这便是栽赃了。第三次呢?”

    我点头,盯着张居正的眼睛说:“第三次,便是在前日!山东整饬兵备道按察使司副使钱五清,于前日夜间伙同小妾——据说来自一个叫做蜈手派的女子,协力欲毒杀我,却被我一网打尽!”

    张居正“嘶”的吸了一口凉气,惊道:“竟有朝廷命官直接参与?”

    我默默从怀里拿出那张纸,递给张居正,低声道:“这是密审钱五清所得的口供……大人,请您过目!”

    张居正迅速接过纸张,把油灯移近了些,细细看着。而他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连续看了三遍,气的要把这张纸拍在桌上!即将碰到桌面时,却又突然放缓,慢慢放在桌面上。

    他沉吟了一会儿,抬头看着我问道:“启蓝,你在一线,说说你的想法!”

    我心里暗暗佩服!当初我看到这些口供,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就连骑马抽马鞭都比平时狠些!而张居正,只用了不到五秒钟,就让自己的情绪平复如初!这是何等的定力!

    我稳了稳心神,开口道:“大人。这些口供来自于钱五清,手段不必详述,但应该八九不离十。而这充分说明,对方已经开始慢慢出手了!”

    张居正盯着我,半天没有做声,却忽然把右手重重按在那张口供上,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该将他们一网打尽?”

    我摇摇头,回答道:“大人,那毕竟只是一个山东,即使这张纸上所有人、一个不落的抓了……”我看着张居正,沉声道:“也不过就是一个山东!”

    这句话却让张居正来了兴趣。他本来就是在试探我的反应,而我的话符合他的预期。

    “那你说,当如何应对?”张居正饶有兴趣的看着我说道。

    这一句话,竟问的我不知如何回答。我很想告诉他,如果你还能活十年,那么清理这些人,打造你的铁桶阵营并不难,但是……我没法说这话,谁人又能那么坦然的面对自己的死讯呢?是以我竟然当场语塞。

    张居正见我刚才信心满满、智珠在握,突然却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不由得心中一紧。他宦海沉浮一世,别人一个眼神,他自问就能猜出七八分。见我的表情,他反而心里有些微微紧张。他紧了紧拳头,又松开,缓缓说道:“有什么考虑,你但说无妨。”

    我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便找出让他相信、最起码不排斥的说法吧。于是我沉声道:“首辅大人,我的恩师传信于我,说他近观乾相,文曲星主位暗淡,于相位大不利!所以……”

    张居正突然哈哈大笑,打断我说话,他笑的很夸张,我能感觉的出他的底气不足。笑了一阵,他犹自笑着说:“我还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在野之士的妄猜!哈哈哈哈!”

    他继续笑着,然而片刻后,却慢慢收敛了笑意,因为他从我的眼神中分明读出了一种情绪……怜悯。

    等他彻底安宁下来,我继续无悲无喜的问他:“首辅大人,您百年后,谁可为继?”我就那么盯着他的眼睛,毫不退缩,也毫无惧意。

    这位大明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际上掌握着天下大权的首辅,被我似隐实锐的气势顶的一滞,他忽然觉得一阵恼火,自己正在一展宏图,为什么要听这个毛都没长齐的毛孩子在这里,堂而皇之的说这些有的没得?

    于是他再开口时,语气里已经极不客气的道:“孙启蓝,你说这些隐含诅咒之语,到底是什么意思?”

    眼神里已然带上了锐利。

    我却直直迎上他的目光,依然无悲无喜的道:“我的意思就是,若首辅大人并无长远打算,那在下便就此告辞了!”

    说完,我站起身,拱了拱手又道:“首辅大人珍重”!

    这句话让张居正彻底火了,他一拍桌子,戟指着我道:“你仗着有功,来我这里说这些不忠不义不仁之语,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当真就不怕我治你罪、杀你的头么?”而屋外的两名侍卫已然冲进来,站在我身后,那意思,一言不合就要拿人了!

    我站着不动,回头不屑的瞟了那两人一眼,轻蔑的笑道:“大人要杀我,自然不难,不过请容我先来给大人算一笔账。”

    张居正愤怒不语,我伸出一根指头,微笑道:“杀了我,大人无非帮了敌方一把,做掉了他们数次努力而未得手的目标,如此一来,大人则少了一个只求利益而不择手段的急先锋,就这一件,足以蠢到让敌人半夜笑醒了吧!”

    张居正闻言,额角的青筋微微跳了几下。我语气中*裸的攻击性和不屑情绪,却让我身后的侍卫大怒,一名侍卫喝道:“大胆!”

    我笑着瞥了他一眼,伸出第二根手指,扭回头望着张居正道:“其二嘛,首辅大人,你用我之前,一定调查了我。我的所有亲眷早已远离大明,留下的只有一批精善奇怪伎俩的死士,更有狙击高手在侧,大人,您杀了我,凭空多了一批潜伏在暗中、不死不休的敌人,这绝不划算”!

    说完,一回头的功夫,我手中的离霜已然搭在了刚才呼喝的那名侍卫脖颈间,只要微微一动,自然就能要了他的命!这不过是居合的匕首之法!我轻笑道:“大人不会以为,凭这两个废物就能制住我吧!”

    屋里的空气一时间凝滞了般,稠的化不开的压抑。见目的已达到,我收回离霜,转过身继续背对着两名侍卫,这是*裸的不以为意!我甚至能从两名侍卫粗重的呼吸中,感受到他们喷薄欲出的愤怒。所以,我决定给他们最后一根压断脊梁的稻草!

    我轻轻一笑,对张居正道:“大人,你何不让这两个废物去伙房看看,所有明日首辅府上预备的早餐都已经多了些东西,足够让包括首辅您在内的所有人,在一炷香的功夫里走的很安详!如何?”

    张居正眼神扫了一名侍卫一眼,那人悄悄去了,过了不大一会儿回到屋里,我没有回头,却知道他对着张居正点了点头,因为这位首辅大人一直顶着的气势,一下子泄的无影无踪!

    “所以,首辅大人,您看到了,如果我想,我有一千种方法让你灭门,这真的不难,不是么?而我现在站在这里跟你说话,正说明我没有恶意。”

    顿了顿,我接着说:“是精诚协作,还是鱼死网破,这不难选择。只有千日抓贼,哪有千日防贼,到底意欲如何,首辅大人决断吧!”

    说着,我右手一扬,离霜脱手而出,“夺”的一声,正钉在张居正面前不足半尺的桌面上,嗡嗡作响!

    两命侍卫急了,上来就要动手!张居正先开口喝道:“退下!”

    我自岿然不动,而那两名侍卫则急道:“大人!”

    张居正脸色阴沉,长长出了一口气,低声道:“你们二人退下吧!没有召唤,不准进来!”

    那两名侍卫踌躇半晌,最终退了出去。

    屋门再次关上,张居正淡淡的对我说:“坐吧。”

    我拱了拱手,默默坐下。

    张居正右手握住离霜的刀柄,用了几下力,方才将之从桌面上拔出。他抬眼瞄了我一阵,又低头把玩着离霜,片刻后问道:“此刀何名?”

    我淡淡道:“离霜。”

    他用手指轻轻刮过刀刃,轻轻吟道:“离愁千夜苦涸泪,对面无言画镜霜。离霜!见刀如见人啊!”说完竟一声长叹,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继续有意无意的问道:”你的武艺何人所授?”

    我答道:“正是恩师无名氏。”

    张居正苦笑一下,将离霜反转过来,刀柄递给我道:”那你这位无名的恩师可曾说过,我的阳寿还有多久?”

    我单手接过离霜,插回刀鞘,淡淡答道:“恩师曾断言,若首辅还是如此,日日操劳、夜夜笙歌,只怕熬不过万历第一个十年!”

    宛如一个晴天霹雳,屋内空气再次凝固,几乎落针可闻,只余首辅张居正粗重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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