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从战场逃跑的时候,被一支插在地面的断箭绊倒了,他盯着眼前那具和长草紧贴的尸体,呆滞地爬起身来。

    他的身材相当高大,鲁道夫的士兵迟早会认出来,现在敌人大概还在河岸上剥取盔甲,或是指望辨认出俘虏中的高级贵族。亨利甚至不敢想象在那些萨克森方阵与骑士阵列前如野花般被踏散的可怜虫的下场——他们还在淤泥和灌木的方向,但迟早会展开成巨大的扇面,席卷向自己脚下的陡坡。

    一个巨大的悲剧,代价是整个帝国吗?亨利不敢想象自己在此处战败的消息会引起何等震动,他的敌人并不弱小,譬如那个玛蒂尔达的领地便占据了亚平宁半岛的五分之一,但是之前这些敌人一直被皇帝的军队分成了一片片散沙,现在一切都毁了。

    亨利不敢停下脚步,他曾经试图寻找一匹坐骑,但是举目四望,只有被阳光晒得滚烫的马尸——在鲁道夫发起第三次冲锋的时候,他的骑士们就被打散了,亨利本人的坐骑曾经在戈斯拉尔的皇宫俯视着屈服的萨克森贵族,却没能撑过这场大混乱,甚至没有受到任何关注,对那些搜刮战场的人来说,那无非是一具巨大的无鞍马尸。

    “是谁?”亨利感到自己正在出现幻觉,他看见前方的人马正在烈日下聚集,难道敌人已经将自己包围了吗?

    “陛下!是陛下!”一个兴奋的喊声打破了死人的安宁,可是对亨利来说不啻天籁。

    “陛下,巴伐利亚公爵就在前面,”好消息不断出现在皇帝耳边,“我们的军队已经撤到格吕纳谷——天知道为什么叛军没有发起追击。”

    是吗?鲁道夫的军队竟然放过了这个机会?他垂下头去,飞快地思索着一切可能,却看见地面的紫色三叶草微微摇曳,那法兰克尼亚骑士牵来的战马正在不耐烦地踩踏地面。

    “我们立刻出发。”皇帝恢复了自己的威严,既然鲁道夫竟敢放过自己,那就不要辜负敌人的美意,亨利望着骑士的红色皮革战裙和黑色铁环胸甲,暗自发出最狠毒的誓言。

    三天后,萨克森人的军营中,兴高采烈的士兵们仍在炫耀着丰厚的缴获,他们的公爵心事重重地走出一座金顶帐殿,图林根森林与魏斯埃尔斯特河的景色半点激不起他的兴致,马格努斯公爵眼前只有一片血腥,从中不断浮现出鲁道夫国王大腿上那道可怕的伤口。

    迟早会瞒不下去的,萨克森公爵苦涩地想着,然后就看到前任巴伐利亚公爵奥托·冯·诺德海姆出现在身侧。

    “接下来该怎么办?”奥托的心情同样紧张。

    “亨利的军队虽然溃散了,可是我们没法击败波西米亚人和迈森公爵,南方的诸侯都被你那个外甥带兵阻断,也不可能加入我们。”萨克森公爵指的是贝伦家族的腓特烈,这个新任的士瓦本公爵正在和韦尔夫人大战,争夺黑森林地区。

    “那就撤回去吧,我们立刻返回萨克森。”奥托并非优柔寡断之辈,他在战场上三次给亨利造成过重大损失,只可惜天意难测,这个北方萨克森贵族如今终于对南方的战局失望了。

    “我们如何保证敌人不追击呢?”萨克森公爵马格努斯忽然问道。

    奥托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就像毒蛇的沙沙作响一般:“我们将鲁道夫的尸体交给亨利好了……”

    这年夏季,亨利皇帝宣布自己在霍亨缪尔瑟杀死了叛逆鲁道夫·冯·莱因费尔登,人们都传说,亨利的骑士在战场上一剑砍下了鲁道夫的“背誓之手”,这个证据被皇帝用木盒收藏了起来。

    撤退回北方的萨克森人暂时偃旗息鼓,这使得亨利终于有机会将目光投向一切祸患的根源——意大利。

    条顿人的皇帝即将降临伦巴第,这个消息飞速传播开来,人们仿佛看见北方天空的银灰色阴翳,密云中坠下的雨滴落在山巅,如同朝露般消散不见,黑色的骑士出现在这片镶边的迷雾里,古代蛮族的记忆正在不断苏醒,长胡子的武士,露出恶魔的长牙,给拉丁人的名城带来无数血泪——皇帝的复仇是否意味着罗马的毁灭?而众所周知,罗马的毁灭将意味着世界的终结。

    在遥远的北海上,颠簸的甲板和黑暗的船舱为所有水手带来最黑暗的梦境,远方的波浪有时就像是高耸的水墙,上面站着披甲的仙军。桅杆之侧,埃德加国王如同一个古代维京首领,傲立在风浪之间。

    他的舰队后方有大量新式帆船,虽然并非战斗舰,三角艉帆的设计和艏艉的塔楼都透露出一种不寻常的味道,这是英格兰人的北海商船,抛弃了舷侧划桨,完全采用风帆动力,繁杂的索具对人力的要求也不低,埃德加为此不得不承认了许多非法参与捕鲸的奴隶获得自由身份,以保证英格兰海运的庞大需求。根据都铎王朝的档案,伊丽莎白女王时期,英格兰在册水手数量有16259人,埃德加的王国自然没有如此充沛的人力,好在他也并不需要对抗一支无敌舰队。

    国王曾经对麦西亚伯爵说,英格兰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天然海港,这个王国的命运在于海上,未来的英格兰将拥有一颗橡木的心脏,对埃德加来说,这一次的远征就是一个起点。

    从介入洛林的继承风波开始,埃德加便将目光投向了东方,凡尔登提供了这个借口,他以支持布洛涅家族的理由站到了亨利皇帝的对立面,然后适时向罗马表明了立场,做出了历史上征服者威廉都不敢做出的事情——主动卷入了帝国和教廷的政治旋涡。

    原本的历史中,威廉和腓力这些西欧君主看到的或许是一片混乱,是波兰国王与士瓦本公爵的覆亡,然而埃德加非常清楚这一切危机会通向什么结果,他无意改变那场自亚得里亚海以东卷来的风暴,他只需要为英格兰提前布局。

    封建贵族的力量或许强横一时,然而埃德加自然深知,时代正在变化,在欧洲各地,古代的秩序正在衰老,城市即将兴起,眼下只能跑腿赚辛苦钱的那些商贩,在二百年后便不再亲自外出跑生意,他们会成为依靠在各地设立的商行用簿记的方式打理生意的国际贸易商人,从他们中间会崛起参政议政的新兴家族。

    目前的英格兰人需要提前在北海与波罗的海设立海外商站,甚至是控制港口,否则他们就只能成为过境的中转商,不得不接受本地商会的“强制卸货权”,无权自行运货过境,而若是没有海外贸易的利润,英格兰人的目光就不会投向海上。

    当然,这一次跟随英格兰国王渡海的并不是商人,而是全副武装的大军,在人们眼中,这场远征是为了支援海对面的“堂兄弟”,为了反抗邪恶的日耳曼皇帝的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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