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没有谁一开始,就能通透一切,明白世事,并且运转如意的,即便是像郑玄这样的饱读经书的大儒,也是如此。
    青龙寺之中,郑玄在得到了斐潜提点之后,便是迅速的联系了几个人,包括水镜先生司马徽这个亦敌亦友的老对手,还有像是令狐氏,王氏,温氏等等,形成了一个大体上的联盟体系,对于其余的一些杂音,开始统一口径,进行压制。
    如果仅仅从这个方面来说,郑玄做得还算是不错,但是如果站得高一些,就像是斐潜现在这样,就感觉不够了。
    当然这也不能全数都怪郑玄,毕竟能站在历史长河上看问题的,也就是斐潜一个。
    局中和局外,永远是两个概念。
    只不过是斐潜以为郑玄能够做得更好一些,毕竟当年郑玄他也是在学问这一个方面,坎坷且艰辛的走过来的。
    斐潜站在青龙寺外的一座山坡上,遥望着青龙寺里面的情形。
    站在这个角度看过去,青龙寺里面的人就像是蚂蚁一样在其中活动,来回奔走,却只是在方寸之间……
    斐潜觉得来到汉代最好的事情,就是没了手机,不必天天低头,然后不光是搞出了近视眼,还得了颈椎病。
    当然,另外一方面,就是少了即时通讯,像是在青龙寺里面发生的事情,斐潜要经过很长时间才能知晓,更不用说在豫州或是江东的事项了。
    所以斐潜不得不主动靠近一点,至少了解更快一些。要是真的事事都等最后旁人来汇报,相信汇报的时候一定都已经是焦头烂额,已经是属于那种要左边铁轨上死一个,还是要右边铁轨上死五个的那种选择题了。
    或是,脱轨……
    因此,作为一个领导者,想要做好一件事情,必然会很辛苦。
    『汉承秦制也……』
    斐潜迎着风,缓缓的说道。
    不是坐上这个位置,斐潜肯定无法说完全理解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背后的含义。当然,如果换成另外一句话,或许后世的人就会比较熟悉了,『摸着石头过河』。
    这条『河』,就是历史长河。
    秦代之前,孔老夫子都在悲叹,礼乐崩坏。孔老夫子他自己恐怕也没有想到,他会成为一块石头,一个在历史长河当中的标识,也成为一条线,一条切分春秋和战国的线。在他死前,是春秋,在他死后,为战国。
    而在春秋战国,长达五百余年的时间之中,华夏人饱受了战争的痛苦。这种痛苦潜藏在了华夏人的基因之中,在秦始皇打开了大一统模式之后,几乎所有朝代的帝王,都会奔着这个方向而去。
    这就是秦始皇在历史长河里面留下的那块大石头。
    沉重,并且千万年,悍然中流,岿然不动。
    可是秦始皇留下了石头之后,他就没了负重,被历史长河给冲走了,然后来了刘邦,摸啊摸的,摸到了这块石头之后,他也不清楚应该怎样往前走。
    所以,『汉承秦制』。
    『而大汉的变化……或者说大汉会给未来华夏留下的东西……』斐潜指着远处那些如同蚂蚁一般,在青龙寺之中忙碌不停,来回奔走的士族子弟,学宫学子说道,『就是这个……』
    『这个?』庞统皱着眉。
    而在庞统边上的诸葛瑾也同样皱着眉。
    当然,诸葛瑾皱起眉头来,依旧比庞统不皱眉都好看。
    毕竟一个是酸辣粉,一个是清汤面,完全不同的两种模式。
    斐潜看了看酸辣粉,又看了看清汤面,决定两碗都吃,呃,不是,两个都要教。荀攸主要倾向于后勤财政,庞统的事情太杂,所以这一次是诸葛瑾为主导,但是需要庞统来把关。
    『郑公领悟了一些,但是依旧还做得不够。』斐潜缓缓的说道,『嗯,至少是距离我的要求,还差了一些……但是现在问题在于,我不能直接提出来,你们也不能直接提,因为如果将其直接提出来……就失去了思考的过程了……』
    思考能力,无疑是一个人最为珍贵东西。
    懂得观察,思考,探寻,最后解决问题,才是可以称之为人的智慧。
    从远古时代,从一只浑身上下带着毛,弱小的,既没有锋利的爪牙,也没有出众的反射肌肉和神经,为了从狮子豺狼鬣狗秃鹫等等之后再从只剩下骨头的尸骸当中,竭尽全力的再去获取一些食物,他或是她,抓起了一块石头……
    石器时代就开始了。
    『他们就懒得想了!』庞统拍了一下巴掌,『这事我也经常碰到,不是这些家伙想不出办法来,而是他们觉得我能想出办法,他们就费那个劲干啥?到头来全数往我这一推,一问就是上头命令!』
    『有一些时候,是直尹监没有完全发挥出功效的问题……』斐潜看了一眼诸葛瑾,诸葛瑾会意,掏出了纸笔进行记录,『着直尹监,整理近年地方各项事务处理范例,汇总后抄送参律院研讨,转尚书台审核之后下发。』
    下位法,上位法,海洋法,大陆法,其实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规矩。
    诸葛瑾记下。
    『地方琐碎小事,可以按例办理,』斐潜缓缓的说道,『被偷了,被打了,或是什么桉例,基本上都可以这么做……但若是提到这个层面来,就没有桉例可言了,就必须想,若不是我来想,就是士元你,要么就是子瑜,或是其他的人……』
    『因为,是我们在领着其他人往前……』
    庞统捏着下巴上的胡须,沉吟着。
    斐潜瞄了庞统一眼,『怎么,觉得事情又多了一项?』
    『哈哈,没有,没有……』庞统略微有些心虚的反驳着,『我只是在想,主公这么做,似乎有些深远之意啊……』
    斐潜笑笑,然后微微抬起下巴,示意青龙寺,『深远么,倒也没有,就在这里……上古之时,何为官吏?先秦之时,又是何人为官?到了大汉当下,官吏又是怎么来的?官者,立于府衙之内,上传而下达,吏者,奔走于乡野之间,一言而使人也,若是不清楚这个「官吏」,亦或是说不清官吏,那么这个青龙寺正解之论,这第一阶段,就不算是办得完美……』
    郑玄说三礼,而三礼之中,就是周礼为重。
    周礼,其中很多内容讲的就是当官的标准和规矩。
    周礼是不是完美无瑕呢?
    显然不是,所谓的完美只是孔老夫子的包装,即便是孔老夫子沿路鼓吹,周游列国一路推销,依旧是没能兜售得出去,周礼依旧是崩坏了。
    崩坏的,不是周礼里面的『礼义廉信』,而是执行周礼整个系统的人不对了,发生变化了……
    上古部落的时候,『官吏』是推举的,后来转变成为『世袭』。这个转变不是退化,而是进化,因为在上古时期,一个部落好说,就那么几百上千人,大不了议论个几天几夜,饿肚子之后就没力气争吵了,自然能定得下来,但是从部落到国家,在无法达成即时通讯的年代,怎么议论推举?
    所以世袭罢,石头丢进了河里。
    周公,周儿子,周孙子,大臣,大臣儿子,大臣孙子,一路世袭下来,但是到了周朝末期,春秋之时,世袭的弊端就表现出来了,开始站不住了,又是推开了这个石头,开始往前摸……
    『先秦,文法吏,孝武,儒生吏……』斐潜笑道,『如今都快变成了世家吏了……这不是又回去了么?若是郑公不能讲清楚这一点,那么……』
    战国秦汉之间,文法吏是官僚行政的承担者和代表者,在汉武帝以后,『经明行修』的儒生源源不断的步入仕途,与旧的文法吏一同并立朝廷。
    当然,在汉代初期的朝堂之中的政治势力当中,还有军功集团,外戚集团、宦官集团等等,可是这些都不如儒生集团能打又能抗,所以最后渐渐的就都被团灭了,儒生渐渐的形成了大汉丢在历史长河当中最为显着的一块石头。
    还有世家门阀。
    在魏晋以后,世家门阀形成了华夏朝堂政治形态的重大变化。若干大士族几个世纪长盛不衰、垄断权势,成了魏晋南北朝之后一个相当长时间内,最为耀眼,以至于使得华夏『盲目』的政治景观之一。
    青龙寺的正解之论,尤其是『三礼』的重头戏,开演了有些天了,即便是斐潜亲自会见了郑玄,沟通了一次之后,郑玄依旧没有能够将重点放在这个地方,使得斐潜略微有些不满。
    毕竟斐潜搞这么大的一个阵势来做正解,不是为了你个郑老头子自己立言立功的……
    『世家』是指世世有禄秩之家,也就是世代占有禄位的家族。而士族是『士』与『族』的结合,而士则是『学以居位曰士』,所以当知识和官位结合起来的时候,就产生出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通过雄厚文化而世代居官,由此建立了崇高门望,垄断了官场。
    凡是垄断,必然产生腐败,这几乎是定律,可比宇宙三大定律。
    这个世袭制的官吏垄断体系,原本在汉代有一个非常良好的发展势头,就是在『汉承秦制』的初期,因为战国之后前秦阶段的剧烈政治变动,导致从周朝而来的许多世袭旧贵族开始退场。
    众多古老的高贵世家衰败了,新世家的形成还有待时日。在这个难得的『空档期』之中,华夏整体的社会一度呈现了非常鲜明的平民性,再加上春秋战国之时的诸子百家,使得华夏文明在这一段时间发出来的灿烂之光,绚丽千年,直至后世。
    刘邦那个时候,因为众多的功臣将领,都是来自于之前社会的中下层,刘邦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大臣们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是到了刘秀年代,就有所不同了,首先刘秀两个老婆,就鲜明的表现出了娶对了老婆,可以少奋斗二十年的理论,然后刘秀先后『娶对』了两个,至少少奋斗了四十年……
    儒家先天上的拿来主义的特长,嗯,这倒不是什么贬义,只是一个事实,使得儒家在华夏之中呈现出适用性极强的能力,但是也同样使得知识、权势、财富三者开始合体,形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角形结构。
    然后后世儒家几度推崇周礼,其实未必是真的认为周礼有多么好,而是为了维护这个『铁三角』不被打破。
    若是社会动荡,地方豪右就经常起兵投机。两汉之交,很多豪右、着姓投入了天下逐鹿。若投机成功,就摇身一变为开国功臣了,进而成为显赫家族,然而社会稳定了,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所以占据了大量人口财货的地方豪右,先天上是不愿意社会稳定的,或者说不是那么稳定的……
    大汉朝堂上的人意识到这一点,于是持续的打击地方豪右,甚至开创性的设立了回避制度,可是依旧没能改变太多,因为在河道之中,还有一个天然形成的石块。
    宗族。
    斐潜已经用巡检在侵削属于宗族的一些权柄了,但是这个侵削下来的东西,稍不留意就会重新贴回去,毕竟巡检制度只是属于斐潜『创造』出来的,大体上在当下只能算是『临时性』的,『地方性』的,并不能像是『三礼』一样,成为规范性,统一性的东西。
    宗族们在乡里所施展的是官方和非官方的双重权力。简单来说,就是黑白两道都有,这对于普通百姓杀伤性是很大的,这是时代的局限性,也是拥塞河道的大石头。
    斐潜想要将其砸开,仅靠他自己,亦或是庞统诸葛瑾这些人是不成的,因为宗族是天下人的宗族,是华夏部落制度的遗留物,不是斐潜一两句话,或是巡检搞个十几年,几十年就能消除的。
    宗族不是存粹的坏,在当下生产力的阶段,也不能一棍子打死,还是那句话,头孢和酒分开来,问题都不大。
    就像是儒生和权柄,知识和金钱。
    而这个分开来的章程,也一样是规矩。
    这才是青龙寺,也是郑玄一帮人应该做的事情。
    结果呢?郑玄一开始的时候还有点样子,半道上被人一脚踹暗流里了,好不容易斐潜拉了一把将郑玄他扯了回来,一回头再看,郑玄又摸错了方向。
    这可不是垄断,也不是一言堂,更不是孔子圣言一出,天下便是四海沸腾八荒震动!
    重点还是方法,是如何找到『第一块的石头』!
    上古的那猿猴,从历史长河当中摸出那块坚硬的石头,砸开了被狮子老虎财狼鬣狗遗弃的骨头,吃到了骨头当中的骨髓,随后才在人类的基因当中印下了脂肪的甜美,工具的使用……
    周公在部落和国家的交替当中,找到了周礼这块石头,将部落一点点的敲打成为一个国家,使得华夏文明可以共通存留不分西岐东渔……
    孔夫子在春秋战国之时,周游列国分石头,砸开了知识的壁垒,使得文明化的火光不仅仅局限在少部分人的手中,经学可以脱离神秘,『子不语怪力乱神』!
    然后呢?
    郑玄明明手里面有『石头』的,结果眼下事情一忙,心思一乱,就给扔了,现在重新聚集了一群人,却拿着不是石头,至少已经不是原先的那块石头了。
    现在郑玄在做什么?
    他反倒是将最原本的东西丢了……
    学问。
    学和问。
    结果现在郑玄因为之前的事情,便是不许『问』了,只剩下『学』。
    有疑问是很正常的,本身在解释疑问的过程当中,也是『学』的过程,就像是直尹监记录那些地方处理各项事务的档桉,其中必然有好的,有坏的,甚至是故意使坏的。
    或许在一时之间无法分辨,但是只要抬高了,拉远了,其中的一些东西当然就可以推敲出来了,究竟是好是坏,或许不能一目了然,但是多少也能有个判断。
    这就需要不断的去反复梳理,而不是今天定下一套模式,便是可以万世大吉,任何时候都拿出来用,结果出现了问题之后不是模式去适应人的变化,而是让人去适应模式的呆板,这不是本末倒置么?
    可是偏偏郑玄就有了这样的苗头。
    当然,斐潜也能理解。
    毕竟之前的郑玄被一大堆人嘤嘤嗡嗡的烦得要死,然后得到了斐潜的点拨之后,便是明白过来,不能跟着这些苍蝇一路走,于是祭出了苍蝇拍,很是拍了几个叫得最响亮的,将原先那一拨混乱的叫唤声成功压制了下去。
    然而华夏最经常出现的问题就随之而来……
    『矫枉过正』。
    因为有一颗老鼠屎,所以不仅是连锅都扔了,连带着做饭的两只手都要剁了……
    可是问题呢,未必能够解决。
    把眼睛蒙起来,把嘴堵上去,把手剁了,难道就能让问题自动消失了?
    可偏偏就有人觉得这么做挺好!
    一做就是上千年!
    可是扔老鼠屎的,昨天可能是那个,今天或许就是这个。
    下一锅的汤料粥米,依旧可能出问题。
    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光顾着蒙眼堵嘴剁手有用么?
    『三礼,非郑礼……』斐潜看着青龙寺,『周公之所礼,乃重于如何礼,而不是礼如何……所以这个问题就交给你们二人……主要还是子瑜你来做,士元负责协调……』
    斐潜转头看着庞统,『山民过两天就到了,到时候……让他上台……郑公若是依旧不知应该怎么做,就让他先退下来好好想想再上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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