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疑明白,这一切都不是急切间可以完成的,好在他还年轻,还有很多的机会和时间。

    种种这一切,需要的就是一个“缓”字。而墨家所想要渗透的计划,也不能急躁,只能以十年甚至二十年为目标。

    若无意外,适知道眼前这人还有十八九年可活,他死之后儿子也就刚刚成年,最后两个儿子走的是兄终弟及的权力交接。

    历史上吴起来的太晚,晚到才变革了三五年就人亡政息,以至于最后贵族大举反扑,楚国甚至连蜀国都打不过,最后在夷陵修筑要塞、北边丢了鲁阳,彻底丧失了集权发展争雄天下的机会。

    矛盾越多、问题越严重,墨家就可以更加游刃有余,在君权与贵族的矛盾中生存下去。

    一旁的孟胜偷看楚王的表情,心中对于适的谋划更为赞赏。

    今天这件事,似乎极为容易就已说动了楚王,实际上孟胜在来之前听适的分析后明白,这一切其实已经做了五年的准备。

    墨家这五年时间做个太多天下震动的大事,商丘城下更是让楚王牢牢记住了墨家这支有组织有能力干涉各国内政的团体。

    有了名声和事实作为依靠,所以才能够在今天说动楚王。

    至于推荐县尹的人才,暂时也不必着急,这是一两年之后的事。

    若论出身,适的出身终究还是低贱了些。

    但是,墨家内部有不少出身稍微高一些的贵族,他们出面作为县尹,实际上权力依旧掌握在墨家顶层,楚国的贵族们也未必不能接受。

    楚王听完适所规划的一切,怅然道:“金玉其外之语,说的就是楚国啊。墨家这一次入楚助寡人,利天下,讲述了这样的道理,使我透彻明晰。先生可留在郢都?”

    适摇头道:“此事一毕,我们便要前往鲁阳。如果王上的那些条件都能答允,墨家的守城器械也差不多可以运送过去了。鲁阳公与巨子有旧,想来在那里是可以很快加强鲁关一带的防御。”

    “王上欲要变革,首先就要赏罚分明。墨家如今于楚无功,若得县尹之位,怕多有不满。此次郑韩欲入王子定,必攻鲁关,墨家虽不反击,但是守城尚可做,这便是王上借此变革的契机。”

    楚王点头,也明白局面并不明朗。

    适更清楚,楚国的野战能力和稍微变革之后的魏国相比,相差太远。七八十年前尚可平手,现在基本都是败多胜少。

    墨家有墨家的想法,适也有适的想法,种种看似说明白的规矩和不能逾越的准则之下,楚国只能不断防守,没有野战能力也根本无从反击——若不是郑国内乱民众厌战直接投降,只怕反击惩戒郑国的战役都会失败。

    败得越惨,贵族的力量越微弱,楚王也越有变革的急迫性。这是逼出来的,比起楚王的承诺,适更相信情势局势之下的无奈。

    楚王又问道:“如此,那么墨家这一次贷款的偿还条件,都是可以议定下来的。”

    “墨家可以开矿冶铁,一切收入我收十一。这是本金。”

    “墨家货物通行楚地免税,这是利息。”

    “鲁阳防御、鄢郢筑城,这都是墨家借以在楚立功,可以授命县尹的说辞。”

    适点头道:“有些可以明说,有些不能明说,有些可以急迫,有些必须缓图。如果可以,那就尽快盟誓准备契书,时间不等人。春耕之后,魏人必会出兵,最多半年,鲁关必有一战,我们也需尽快。”

    适绝口不提墨家的目的,话语中尽是急楚王之急、想楚王之想,楚王也不再迟疑,思虑之后便即答允。

    三日后,楚国群臣毕至,楚王熊疑与墨家签订了契书。

    墨家的贷款以守城器械等作为支付,楚王也以开矿权和免税权作为偿还措施。

    其余密室交谈的内容,楚国贵族并不知晓。

    墨家做事雷厉风行,这件事做成、目的也已达到之后,适便与孟胜等人辞别楚王,沿路北上,前往鲁关。

    从沛县前来这里之前,这件事讨论之后已经认定楚王必会答允,所以在沛县那边已经提前准备好了武器,正在往鲁阳一带运输,前期数量并不多。

    另有一批跟随适前往郢都的墨者留下,在郢都落脚之余,前往巴国接应那些已经离开沛县三年的造篾启岁等人。

    适这一路走得并不快,也逐渐摸清楚了楚国现在的一些局面和情况。

    从郢都到鲁关,南阳盆地再加上鲁阳颍川一带,受封的封君足足有十七位。

    拿和墨子算是有旧的鲁阳公来说,最开始因为白公胜之乱,好龙的那位叶公平定白公胜之乱,让司马之位给子期。

    子期之子公孙宽,受封于惠王。

    原本的封地准备封在大梁,但是公孙宽表示:“大梁这地方是北方重县,靠近三晋,我担心自己的子孙背叛楚王投靠三晋,以至于断绝了我的祭祀。不如把鲁阳封给我。”

    于是公孙宽始封鲁阳。

    而在吴起变法之前,楚国的政治一直动荡,所以名义上楚王有权收回封君的称号,但实际上就是世袭的。如今的鲁阳公是公孙宽后人。

    墨子见于公孙宽之际,公孙宽曾说:“鲁四境之内,皆寡人之臣也。今大都攻其小都,大家伐其小家,夺之货财,则寡人必将厚罚之”。

    他既称寡人,又称四境为臣,因而在变法之前楚国的封君地位,基本等同于西周的诸侯国。

    除了一部分县,楚王为了收拢权力,拆分为封邑和直辖县之外,像是鲁阳这样地方的县都是县公县尹一体,掌握县兵,自治之余,还有开战权。

    因此后来吴起才说这些封君“逼上而虐下”,楚国的数次叛乱,也都是因县公起、由县公平。

    如鲁阳公,他在鲁阳有自己的封邑和采邑,作为俸禄。这些俸禄是不上交的,而且也不和本地的县兵有任何关系,他可以靠着俸禄养自己的私兵。

    同时,在封邑采邑之外的广阔土地,他还有治权,以地方大员的身份治理,包括管辖县司马等,可以征召本地县兵。

    只是本地县兵的赋,从鲁阳出,但又不从鲁阳公的封地出。作战的时候,楚王可以调动一部分县兵,但有时候也只能交由县公自己掌控。

    除了在鲁阳的封地之外,第一任鲁阳公还兼任过一段时间的楚司马一职。

    而司马的职务俸禄,并非源于鲁阳的封地,鲁阳的封地只是采邑与官职不一样。

    在郢都附近的平原上,还有不少的“州”,比县低一级,而且就在都城附近,这些州也分封给在中央任职的县公们,作为俸禄收入。

    南阳盆地附近的十七个封君,只是楚国诸多封君的一部分,到后期发展到封君最大的拥有“十四邑”,吴起变法人亡政息,最终封君尾大不掉——这也足够封建,以至于楚国灭国容易、复国也易,成为了秦末想要开历史倒车的主力。

    可以说,楚王其实连郢都附近都没有绝对的掌控力,因为一些贵族在郢都附近还有“食州”,更何况远在颍水的鲁阳。

    后来吴起变法的一个措施,就是三代手爵,或者将封君的土地向一些“边疆地区”分封,让他们向外扩展。

    这本来是一招好棋,但是死的太早,那些不满的封君疯狂反扑,甚至于还出现了息县县公叛逃魏国这样的情况。

    也就是吴起能打,其余封君不敢在他活着的时候动手,否则这变革连撑到熊疑死都撑不到。

    南阳平原和江汉平原,本是楚国的精华之地,但在封君封地犬牙交错、拥有治权和军权的情况下,楚国的对外战争能力可想而知。

    一直到战国末期,楚王才从一部分弱势封君的手中,拿回了司法权,但那也只是挑软柿子捏,真正强势的封君楚王依旧不敢动。

    沿途而上,楚国的生产力水平也是低得可以,牛耕之内的技术并未传播至此,和已经展开了农业变革的沛县局面完全不同。

    封君有经济特权,有诸多权力,食邑的收入或是养私兵,或是用来在受封的县非自己食邑的地方放贷,不断获取收入。

    私田制度在楚国还未大规模展开,但是在南阳盆地这些发展较好较早的地方,也有了部分私田。

    兵制上,还是采用原本的农兵制度,平日种植,农夫需要履行种种封建义务。包括当兵、出征、修建宫室等等。

    尤其是封君食邑上的农夫,他们的地位基本等同于农奴,要为封君劳作的同时,封君也对于他们有足够的掌控力,并且剥削这些农夫的劳动。

    一些比较大的城邑中,手工业者发展的还好,也逐渐出现了一部分有闲阶层,这部分人算是墨家此时宣传方向的主要受众。

    虽然生产力低下,但好在楚地并无寒冬,此时人口也不多,饥荒之年总能靠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顶过去,只是这种情况再加上农兵征召制度,这也就必然导致楚国围城半年多就是极限——如果战争不能在一年之内解决,以楚国现在的情况,必然会导致某个县在之后大规模出现因为劳动力强制出征而出现的粮荒。

    这也正是前任楚王对于墨家垂青青睐的原因,不只是集权的说辞,更有农业技术的变革带来的战争潜力。

    楚国地幅广阔,看似纵横数千里,然而就连精华之地的南阳江汉平原都是封君遍地的情景,也当真不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八字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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