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降临,楚人斥候登高远望,霞光之下,只见商丘城内浓烟滚滚,便即刻将消息报之楚王。

    楚王遍观群臣,慨叹道:“纵墨者善守,以城头区区老弱,能守住今日猛攻,奈何城内有变,却不是他们能够控制的了。”

    “诸君可知,城墙纵固,可若萧墙不稳,也终究无用。”

    他根本没有考虑城内是不是在用诈。

    一是没有想到。

    二是若是如此,城内还依旧如常,那终究难以想象。只怕内心会觉得再无心力,这是不能承受的。

    楚司马道:“若如此,明日还可猛攻?只是至今还未有消息使者,难道宋之大尹等人竟然失败了?”

    楚王笑道:“只怕是这样的。但终究城内是乱了。明日继续猛攻,应该足以逼迫城内投降了。商丘城内粮仓被烧,城内又有变故,纵然墨翟守城之术无双,又能奈何?”

    虽然在笑,楚王却也知道自己每天攻城的时间实在有限。

    今日收兵不攻,他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若是重新组织进攻,又要休息一个多时辰,整顿完毕,才能攻城,而那时候距离傍晚已经不久。

    一旦天色暗淡,若是一鼓作气攻下来还好。

    若是攻不下来,以这些天对墨者守城习惯的了解,他们必然会趁着收兵混乱的时候展开反击。

    楚王不是没想过用诈败的方式,来坑杀那些出城反击的精锐士卒。

    只是这计划虽然美好而又简单,实施起来极为困难。

    那些反击的精锐只反击大约百步的距离,便会驻足等待号令。

    若是真乱,则趁势猛攻。若是不乱压住了阵脚,立刻整队退回。

    在楚王看来,那些人应该就是墨家的精锐。

    号令有序,进退有致,武艺高超,不畏死亡,阵型严密。

    即便楚军混乱,只要哨声一响,立刻顿足,绝不会再往前一步。

    这种严密的组织精锐,让楚王极为羡慕,手下虽有车广,但却很难做到这一点。

    若是想要这边诈败诱骗这些人,能够诈败而又在退后百步之外立刻整队反击的队伍,非是车广精锐不可。

    然而车广精锐不多,用来攻城数量太少,若是混合其余士卒一共进攻,只怕诈败之时又被其余士卒推搡冲散。

    楚王不知道组织力这个词,但若知道,一定会感慨诈败反击也是需要极高的组织力才能完成的任务。

    看似简单,如今这情况之下天下能做到这一点的精锐,并不多。

    想到这,楚王感叹道:“惜终有夜晚,若是太阳长久,只要多出一天时间,商丘城必然被攻破。”

    “今夜城内虽然混乱,但只要局面还能控制,三日之后又会如常,到时候也就只能围而不攻,等待宋人投降了。”

    “传令下去,今夜休息,各军早歇,明日一早,继续攻城。”

    右尹道:“如今士卒疲惫,连日攻城不能下,又被墨家手段震撼,最多可再用三日,三日若再不能胜,那就只有围城一法了。”

    楚王道:“这倒无妨,广布斥候,若是晋人出兵则顷刻知晓。宋人无力,纵然那些墨家的弟子悍不畏死,只是人数稀少。若墨家有三千弟子,哪里还能被围困呢?”

    “若墨家弟子三千,野战冲阵,谁人能挡?”

    他既问出,在场贵族也都哑口无言,这几日已经真正见识过那些有组织的出城反击的墨家精锐,只想着若是这些人步战冲击,除非以战车对冲,否则还真是不能抵御。

    楚王又看着商丘城内隐隐能看到的浓烟,叹息道:“虽有谋划,可奈何墨家守城不需要那么多的士卒也能守卫。”

    “纵然内外勾连,依旧不能在外面破城,若是墨家众人能助守榆关大梁,突入三晋韩地,我心何忧?”

    众人不言语,只遣派人物前去传令,又在阵前预留了一些精锐。

    待到天黑后不久,商丘城内依旧还有火光。

    忽然间,城头鼓声大作,影影绰绰似乎有人缒下城墙,正要反击。

    楚人前面戒备之人急忙大喊,刚刚入睡的士卒纷纷被叫醒,准备武器,严守营寨与营垒,又使劲弩强弓怒射,急忙将这消息报告楚王。

    在前沿的,正有之前曾拼死靠前识破那是草人的小将,今日又见此事,心中早有怀疑。

    只是此时并无命令,他又想着立下功勋,便与几人道:“我猜,城墙所缒的,必是草人。”

    “王上有令,今日饱食早歇,明日必要拿下商丘。墨者狡诈,恐怕也是担忧我们明日攻城,故而重用故技,不让我们休息。”

    “可有勇士,愿随我冲近城墙,识个究竟?”

    他刚说完,便有二三十人站出。

    一则是此人上次从商丘城下貌似背回一个草人,勇力强悍,让楚王大为激奖,正是众人佩服的勇士。

    二则冲阵俘获敌人,本身也是阵前挑战的常用手段,当年城濮之前,楚三人驾车冲击,斩杀一人而回,名闻天下,今日若是做得好,至少会有赏赐。

    带头那小将发生喊,便于二三十勇士跳出营垒,持剑靠前。

    待靠前后,宋人城头鼓声更炽,那小将定睛一看,大笑道:“果不其然,墨者无计,只能用此手段了!诸位,且随我俘获一些,献诸王上!”

    说罢,一马当先,这城头早已不是月前遍布狗走蒺藜的城头,那些竹签陷坑也已经被徒卒用身体填平破解。

    二十余人争先恐后,靠近城墙之后,割断草人上的绳索,即刻退回。

    或有有胆气者,持弓朝城头怒射一箭,以示勇悍。

    …………

    楚王帐内,之前的混乱鼓声让楚王极为不安。

    他摸不清墨者的套路,因而担心墨者夜里会反击,所以只在扎营生火之前就严令各军,夜里死守不得乱战。

    正不知城内如何的时候,有近侍将那小将又斩获宋人草人之事说出,楚王赞道:“真勇士也!赐酒!”

    几名近臣或是营帐附近的贵族也已惊醒,急忙前来,楚王道:“墨者手段众多,智计百出,只是还不曾用过如此重复的手段。你们以为如何?”

    众人不知怎么回答,楚王笑道:“城内必大乱,墨翟守城之术既无双天下,焉能不是攻城之术也无双天下?他必然知道,明日便是商丘最危急之时,因而用此手段,让我等不能休息。”

    “我若没猜错,此事一罢,一个时辰之内,城头鼓声又会大作,只怕又有‘勇士’缒墙而出夜袭!”

    楚司马疑惑片刻,恍然道:“王上聪慧,我们所不能及。既已被识破,墨者必以为我们会想,他们不会再用类似手段,他们却偏偏要用。到时候我们以为真有人突袭,必然戒备,不能休息。”

    “他们不出一兵一卒,便让我们夜里难以入眠,明日攻城之势必缓。”

    楚王大笑道:“正是如此!商丘城内纵然六卿不能获胜,但其党羽徒众死士,也必不心甘。墨翟知晓,这三日便是最危急之时。”

    “若这三日能够守住,城内的变乱平息,想要再攻城就难了。所以,留给我们的,就只有这三日了!”

    “秘派一些勇士到阵前,只待片刻城头鼓声再起,立刻反击,再将墨者的草人俘获,巡展三军,让他们安眠入睡,明日一早精神饱满且去攻城!”

    楚王从没想过墨者的疯狂计划,因为这个时代还不曾存在八百破数万的传说。

    在楚王看来,墨者今夜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不断骚扰楚军,让楚军不能很好的休息,从而延缓明日的攻城。

    如果只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那么不论是虚虚实实,还是城头的鼓声,都不会造成太大的威胁。

    只要能够让士卒安心,明日猛攻,今夜就算是安然度过。

    就算墨者可能派人出城袭扰,那也最多是袭扰一阵,目的也只能是造成混乱。

    只要营寨安稳,以强弓劲孥死守,那就绝无问题:夜袭至今为止所怕的只是混乱,绝对人会想到墨者想用的疯狂想法。

    楚王传令之后,果不其然,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城头鼓声又响。

    不多时又有人回报,果然城内又是缒出了草人,已经被阵前准备的火弩火箭灭杀。

    群臣恭贺,纷纷盛赞楚王睿智,群臣所不能及云云。

    …………

    城内,墨家的精锐弟子正在休息,饱食之后,外部即便有鼓声响动,这些人依旧安眠。

    待到午夜,月光正亮的时候,这些墨家精锐与沛县义师纷纷被叫醒,安静地穿戴皮甲,准备武器。

    一箱又一箱的铁制的火药投掷武器,被运送过来,从守城到现在,这些武器一直严守,从未使用。

    沛县义师知道这东西的动静,他们在沛县训练的时候,就经常听到。

    而那些武艺高强又有纪律的墨者,则早已熟悉这些东西的可怖,也知道这是克敌制胜的武器。

    今夜,这东西就要在商丘城外炸响,伴随着墨者的名声一同名扬天下。

    而且,日后守城,这东西也可以直接拿出来。对付蚁附攻城、云梯攀附等攻城手段,又有了新的应对方式。

    黑黝黝的铁疙瘩极为沉重,墨者之中约有百余人可以投掷的极远,他们身高体壮,又多是落魄之士,自小接受过军事训练。

    成为墨者之后,又在备城门精锐之中苦训多年。

    进退有度,组织严密,纪律严明,正适合使用这样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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