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衰之期,三年。

    三年前适离开商丘前扔下的童谣,如今终于开始发挥作用。

    似乎,若童谣上应天命,的确还有机会。

    可太祝,却一言说出了一句让在场贵族都恐慌的话。

    “墨者……非命!”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都变。

    是的,墨者非命,天下皆知,墨者认为天命就是狗屁,人的努力是可以改变命运的,为这一条和儒生不知道争论过多少次。

    信则有、不信则无,墨家信不信天命,或许与童谣无关,但太祝这么说依旧让众人变色,因为墨家还信另一件事。

    仁义。

    只是这个仁义与儒生的仁义不同,却依旧讲墨家自己的仁义。

    政变,墨者会中立。

    暴动,墨者可能会支持。

    但焚烧粮食、人为制造饥荒,若是被墨者抓住,正是守城的时候,墨者会杀全家的,他们心狠手辣,又有守城的权力,绝不会手软。

    一个整天喊着连天子都要选的跨国组织,根本不会把贵族当回事,杀起来也不会心软心疼或是不忍。

    这是在场众人都知道的。

    一旦被发觉,那就是把墨家逼到和司城皇一族一同动手、斩草除根的地步。

    之前守城,因为一些小贵族不守命令,已经在街市上车裂绞死了许多,大贵族因为征集粮草的事也被墨者欺辱过,这些事历历在目,墨家的那些人又死不旋踵,这才是最可怕的“非命”。

    非的不是天命,而是非的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天命。

    数百死不旋踵的墨者,数百最精通街巷冲阵战斗的墨者,再有更可恶的“宣义部”蛊惑民心,这些贵族不免要担心到时候商丘城头遍布绞架。

    太祝叹息一声,又道:“墨者非命,可鬼神祭祀之术,亦远超于我。那宣义部在城内尽得民心,又有工匠会等组织,各行宣传。”

    “昔年后昭公事,恐怕不那么容易。”

    当年后昭公时候的那场政变,国人并未参与,贵族的合纵连横、甲士之间耀武扬威,就导致了司城的崛起和六卿的洗牌,顺带换了个公爵。

    那是因为民众不关心,也没有什么宣义部之类的存在可以快速组织民众。

    如今,这种事却完全不同,这些人见识过城内游走的墨家宣义部成员,他们真要做点什么,一日之内就能让城内民心倒戈。

    小司寇以为自己原本掌管的,就是宣义部做的事,可仔细观察之后发现根本不同。

    远远不如。

    可即便远远不如,小司寇依旧可以在之前判断出政变民心所向,可见舆论导向的重要。

    太祝的话,让在场贵族两股战战,他们实在不想冒这个险。

    风险太大,虽然回报很高,但若失败,那就是要冒着被杀全家的风险。

    大尹灵琦眼见众人恐慌,冷笑数声,起身道:“惜命如何能成大事?昔日武王以虎贲三千而伐十万之纣,牧野一战,若是输了,岂有天下?”

    他知道只是鼓动已经没用,起身踱步后,便以利害之说陈诉。

    “司城皇势大,墨者曾说,温水煮蛤事,我深以为然。”

    “若三晋兵至,司城皇权势更大,我等又将如何自处?到时候除了逃亡,又能怎么办?”

    “智氏、中行氏于我等相比,其势如何?”

    他询问众人,众人默不作声。

    晋国六卿,哪一个都比他们有实力,也有势力。

    威望、人脉、地位、名声、财富、死士、家臣……什么都不缺。

    大尹灵琦冷声道:“六卿之乱后,中行逃于齐、智氏亡于秦,如今他们可还有封地家臣?可还有权势?”

    “除了墨者传出的那篇青出于蓝之外,中行氏众人可还有什么?”

    “再者,昔年咱们政变得权,昔日大尹逃亡于楚,如今其家族又在何处?又有多少财富?”

    他说的众人默不作声,又道:“一旦司城皇得势,我们必被屠戮,又有三晋作为依靠,我们除了逃亡楚国又能怎么办?”

    “楚王就算接受,可有封地于我等?公族王族尚且不能够全部分封,我们又能得到什么?昔年大尹逃楚,如今家族凋敝,可是连封地都没有,后世子孙传闻也有牧羊助耕者!”

    “早晚是死,死则举大事!总不能如墨者所说,让我们变为温水所煮的蛤蟆,那时候连这样拼死一搏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说完这些,在场众人也都纷纷点头,太多的例子、太多的前人事,都是如此。

    贵族只是身份,真正有力量的还是封地和权力,当年的乐氏分支,虽然如今也有乐羊子这样的人物大放光芒,可乐羊子之前却只能做门客……

    难道,让他们、让他们的家族后代,再去从门客做起,重走一遍门客、大夫、卿的路?

    众人想到这,大尹灵琦便道:“三年前我等已经盟誓,背盟者死。墨者曾言,盟约必是利害相关才能延续维持,这是正确的。”

    “在场诸人,若举大事,将来可学韩赵魏之事,即便不成,亦能各成附庸。”

    “若不举大事,司城皇一族得势,三晋兵至,只有逃亡一途。如今就算投靠司城皇,又能得到什么呢?就算现在得到了,将来皇父钺翎继其父之职,难道不会收回吗?”

    叔岑喜闻言,带头道:“如此,我愿举大事而死,亦不愿做温水煮杀之蛙。”

    其余人也纷纷道:“我等皆愿!”

    大尹便道:“此事需机密。”

    “府库内,自有死士,这是可以信任的。你我府中也都有些饲养许久的死士,他们重义轻生,这都是可以成事的。”

    “但即便你我府中死士都集中起来,也未必是墨者的对手,而这种事又不能使私兵甲士出面,所以这件事还需要楚人配合。”

    “要选机密心腹之人,前往楚营,与楚人相约。”

    “楚人攻不破商丘,所以不攻;而楚人若不攻城,那么我们便没机会动手。”

    “需要楚人一次攻城,吸引墨者注意,我们再焚烧府库粮草、在城内放火,让城内的粮食只能支撑一个月。”

    “城北处,有我的人,那些死士做成之后,可由北墙出城,只说是楚人细作所为,司城皇纵怀疑,也不能指责我们。”

    “到时,城内缺粮,民心必愤君上背楚招致饥荒,我们便可广传童谣,引领甲士逼迫君上让位与公叔。”

    “楚人这一次要攻的让墨者全力防守,但楚人依旧不能破城,因为墨者守城术无双天下,所以终究我们还有机会在城内做成这件大事!”

    他将计划说出,正可谓天衣无缝,只要能够说动楚人发动一次全面进攻掩护城内,那么这件事就可以做成。

    至于人命,那无关系。

    换成司城皇,也是一样,这一次楚人围攻,也正是司城皇所期待的……城内不惨,他请三晋出兵就无意义,城内民众就不会支持他。

    换了谁,城内百姓都苦,只是在利用这些苦,达成自己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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