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前往村社的墨者离开后的五天,那间小屋内飘荡着浓郁的、炒熟的黄豆的香味。

    创造,和创造之后的重复劳动,有时候程序是一样的,但是那种心灵上的满足与疲惫是完全不同的。

    前者是心灵的满足,后者是无可奈何地为了生存的疲惫。

    正因为这样的区别,这些在这间小木屋内劳作的墨者,每一天都洋溢着笑容。

    他们觉得,自己再和适与巨子一同,创造一种新的大利于天下的事物。

    这种创造的过程,是自愿的,而非是不这样做自己就难以生存。

    虽然这种事物在此时还没有准确的名称,可那种创造新事物的热情依旧让这间小木屋满满漾着名为快活的空气。

    炒熟的黄豆,放进用石头和木头制出的凹槽中。

    用圆盘样的模子装满那些炒熟的黄豆,夹在一起,再用木楔子卡在其中。用巨大的石头或是撞木撞击木楔子,挤压那些夹在一起的熟黄豆,直到里面最精华的液体流出。

    精壮的汉子赤着上身,鼓胀着身上的肌肉,用力地推动着墨子和几名木匠做出的撞城锤一样的木棍,轰隆作响。

    每一下撞击,卡在熟黄豆中的木楔子便会奋力地向里面挤进去。

    锐利而坚挺的木楔,撑开那些熟黄豆的空间,或是反过来被那些密密麻麻的豆挤压着,直到它们洒出自己的体内包含的精华宣告投降。

    微黄色,嗅起来一股淡淡的腥味。

    可是一旦放在陶鬲中加热到滚沸,便会发出浓郁的香气,若是在里面加入一些葱碎,味道更是鲜香。

    留下来和适一起忙碌五月五大祭之事的墨者,一开始只知道这些东西是适用来欺骗那些巫祝自己有“祝融血脉可以不惧滚沸膏脂”的不可或缺之物。

    动物膏脂并不能在不把人烫熟的情况下融化漂浮。

    可是第三天榨出第一罐后,适用加热的陶邑将这些淡黄色的液体加热后炸了一些抓住的蚂蚱、青蛙或是豆虫,与包括公造冶在内的留在这里的三十多墨者一同吃了一顿后,众人便相信这是一个不亚于麦粉的可以大利天下的事物。

    这些微黄色的液体,适很确信这叫豆油。

    但在场的墨者却并不知道这个称呼,也难以接受这个称呼。

    此时的油,并没有“油脂”这一词的中的油的意思。

    一开始的油,只是一种形容词,以及某一条楚地内的河流的专用词汇,后来逐渐发展出光滑、柔顺的意思。

    比如受封朝鲜的箕子在朝贡时候经过殷商故都的时候作的那首《麦秀》。所谓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

    此时的广义的动物油细分为两种:膏和脂。植物油此时还未出现。

    头上有角的动物的脂肪,称之为脂;头上没有角的动物的脂肪,称之为膏。

    所以才有病入膏肓,而不是病入脂肓,因为人头上没有角;《史记》秦本纪中记载的始皇陵也是人鱼膏而非人鱼脂,一样的道理。

    反过来也只能用肤如凝脂,而不能使肤如凝膏,因为猪狗贱而牛羊贵,说凝膏并不好听。

    牛羊脂、猪狗膏,这是万万不能用错的。

    除了脂膏之外,上流社会对与脂还有专门的细分。比如适所熟悉的脂肪的肪字,本意就是从属于脂的一个单独的词汇,意思是有角的动物的里脊上的肥肉……

    膏脂二字若是用错了,是要被上流社会嘲笑的。

    真正的大夫以上的贵族们的生活,更是将这种区别细分到了极致:春天要用牛油烹饪嫩羊嫩猪、夏天要用狗油烹饪干鱼干禽、秋天要用鸡油烹饪牛犊和小兽、冬天要用羊油烹饪鲜鱼和雁鹅。

    腥臊膻香这四个字,都是特指的。臊特指狗油、膻特指羊油、香特指牛油。

    鸟类貌似要用脂而不能用膏,因为鸟有羽毛而按照礼来分羽毛属于角,所以只能是脂而不能是膏。

    钟鸣鼎食不是一句随意的话,要有一系列的贵族礼仪和文化内涵的。

    总归,这种此时已经流出的还没有被命名为豆油的油脂,绝对是一种贱油,也是绝对入不得鼎的。

    它和麦粉不同。麦本来就是五谷之一,是作为主食的,所以改变了麦子的吃饭并不妨碍麦粉成为上流社会喜爱的食物。

    但豆从主食变为油脂,却又不合腥臊膻香四字,那是绝对没资格进入鼎中的。

    后世在花生和葵花籽没有传入之前,豆油和萝卜籽油、白菜籽油、芝麻油并为上品,味道比起那些动物油别有风味。

    此时的这些贱油,将刚刚从地里苏醒的、肚子里没有什么食物的脏东西的豆天蛾炸的喷香酥脆,满满地装了几大罐,摆在了众墨者的面前。

    一众墨者拿着榨完豆油剩下的豆粕作为主食,吃着油炸过的豆虫,感慨着如果天下人天天能吃豆粕豆饼,就算是人间乐土了。

    适抓着几条炸过的豆虫,啃着蒸过软化后的豆饼,吃的津津有味,虽然在他看来这是喂牲口的,但这时候吃上一些简直可以算作美味。

    一旁,笑生和造篾启岁正在争辩,适感受着墨者此时的这种活泼而又思辨的气氛,愈发觉得惬意。

    造篾启岁认为,这东西应该叫豆膏。所谓脂膏以膏之,可见膏是调和后稀释的,这东西如同流水一般,已经稀释的不能再稀释了,所以一定要称之为豆膏。

    笑生则认为,这东西应该叫豆脂。菽豆身上多毛,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所谓毛豆荚,便是如此。既然多毛,可以认为这是豆之羽。有羽则视为有角,有角称之为脂,所以这是豆脂而非豆膏。

    这两人一个话语滔滔,如河不绝,一旦说起来就停不下来;一个疏离淡漠,犹如彩虹难现,可一旦说话往往命中要害。

    两个人的争辩个引来了一些支持者,互相叫好,只让禽滑厘做仲裁判出谁人得胜。

    墨者总是如此,即便最好辩论的辩五十四前往了楚国,可是平日里辩论的气氛一点都没少几分,反而因为少了一个可以镇住所有人的存在而变得愈发热闹。

    白天里榨油每个人都要汗流浃背,到了吃饭的时候又恢复了力气,一个个争的面红耳赤。

    墨子吃了几条炸过的豆虫,笑看着这些弟子们在那争论,心中在考虑适提出的那几种听起来有些骇人的的手段。

    这些豆膏或是豆脂,便是所谓身有祝融之血的骗局。

    膏脂轻而水重,两者不溶,分为上下。下面加醋,再加石灰,两者混合后便会产生气泡,其实温度极低,可是那些漂浮在上面的膏脂则像是滚沸一样。

    之所以不用动物膏脂,是因为动物膏脂在那种温度下不可能融化。

    墨子觉得自己又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水之类的液体,一旦滚沸,温度就不再升高。但在滚沸之前,温度会不断提升。

    这是他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经适这样一说,却顿时知道这并非虚言。

    对于篡夺巫祝的事,墨子本来以为适做的这些只为此目的。

    但当看到这些黄豆中榨出的膏脂后,墨子明白这又是一个如同麦粉一样的利天下之物,绝不是仅仅为了篡夺巫祝之名那么简单。

    最起码,那几条口齿余香的豆虫便证明了这东西可以让人过得更好,吃的更好。

    “终归,适是一个始终想着利天下的人。”

    他这样默默地评价着,想到自己一年前在刺柏树下的那句璞玉可雕的评价,哑然失笑。

    于是挥手将适叫了过来,问道:“你听笑生和启岁的辩题,觉得应该叫什么?”

    适将嘴里的豆饼和豆虫咽下去,笑道:“叫什么都无所谓啊。只是我不喜欢按照有角分还是无角来分。这样分不合道理,但合渊源。”

    “我是个讲道理胜过讲渊源的人,所以我不喜欢这样分。不是错,只是没什么用。就像是非要按着血统和出生的顺序,分出贵族和庶农工商一样。这是一种分法,可是这种按血统的分法有人不喜欢,那为什么这样分就一定有道理呢?”

    这番话更让墨子慨然,这些东西正是自己一直所想的。

    若论起来,真正能够理解自己心中道理的,最得意之人便是当初的公尚过,可惜早逝。

    禽滑厘虽然聪慧,也有行大义之心,一身本事也学的通透,可论及心意相通,终究还是不如已逝的公尚过。

    有时候,只需要一句话,就能产生一种超越年龄和地位的知己之感。

    墨子喜欢定义,希望将世间的一切本源都定义,正如他定义的圆、力、运动、光的传播与镜面反射定理、体积与厚度等等,这些都是原本不存在的概念。

    如果拘于原本已有的一切,恐怕很多东西都难以定义。

    所以他只是笑看着造篾启岁与笑生的辩论,并未支持任何一方,因为他也觉得这样定义膏脂并无意义,至少对天下大多数人没有意义。

    而他想不到,自己心中所想的这些话,适竟然完完全全地表达了出来。

    不是那样定义不对,而是没什么用。

    就如同原本九数中定义的图形概念与他所定义的圆和正方形概念,根本不是按照一种机制定义的道理一样:以前那么分没有错,但没什么用,并不能利于人,只能让人觉得麻烦复杂。

    好半晌,墨子没有再问适这东西到底该叫什么,因为真的并不重要,就像适到处乱起的那些名字一样,需要重要的时候自然有意义,而不重要的时候便无意义。

    所以他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要篡夺巫祝通天地水火之名,说你有祝融之血,难道就是靠这些膏脂滚沸的办法吗?”

    适摇头道:“不是的。既是祝融之血,当然可以轻易点燃柴草。这祝融之血啊,是用白骨熔炼出来的。当然,我知道他不是祝融血,只是一种物,但之前既然没有过,那么叫祝融血也没什么错。”

    “世上本无祝融血,叫的人多了,那物便是祝融血。这是本源与名的区别,先生应当分得清,这也是墨家辩术中最为重要的一点,也是可以凭此驳倒天下学说的基石。”

    “正如先生常说的,何以谓马?何以谓牛?何以谓圆?何以谓矩?何以谓力?何以谓动?何以谓止?何以谓大故?何以谓小故……”

    “待过些日子,草帛做出,还请先生一定要这这些事物的本源总结出来,以馈后世。若此事能完成,想来墨者之学定能传遍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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