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方法”本身的法理性大于“结论”,才有了墨子光学八法中是焦点不是球心的修正、才有了后续推翻一系列前人结论的墨家内部的法理基础……也是适可以修正墨家的根源。

    修正之后的墨家和百家的关系微妙,除了儒家之外,哪怕是原本一直针锋相对的杨朱,墨家和对方也开始进行了一系列地良好接触。

    道家的正统是琢磨道和人的返璞归真的。

    杨朱作为道家学派分出去的一支,受到道家的影响,和墨家之间的主要分歧就在于“兼爱”和“利天下”这两点。

    后世孟子曾说: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其实还有一句,叛儒必归于墨。这其中的道理其实也很好理解。

    原本的墨家是要短褐草鞋,利天下不止的。很多人承受不住,跑到了杨朱学派中;杨朱那边整天讲自利、为我,于是叛逃的人又跑去做君子复归礼法以平天下的儒家;儒家整天讲仁义仁义,仁义了半天不如墨家拿着剑干点正事,于是叛儒又都跑去了墨家。

    杨朱学派有自己的一套政治理念。

    即“为我”,即每个人都做到珍惜自己的生命,不取别人的财物,那么如果天下人都做到这样,天下自然就大利了。

    这也是一种脱胎于“自化”的学说,换句话讲叫私有财产不可侵犯、人的自由不可强迫、人的性命需要珍惜,人人做到这样,那么天下就会大利。

    王公贵族,那是侵犯个人的财产,掠夺私人的财富。

    墨家利天下,那是用组织和暴力对抗,没有做到“贵生”、也没有做到“自由”,所以杨朱也反对。

    兼爱之说也是如此,墨家认为人人相爱,杨朱认为人人自利,本身就是两个极端,但这两个极端任何一点做到,那也就是天下大治。

    但适对于兼爱的解释,是“人是自利的,人也是求利的,而求私利的最高程度,就是兼爱,从而获得了数倍于自己爱自己的爱”。

    这种“调和”,也被杨朱所接受,因为墨家承认人求利、全性之类的东西。

    但这种调和的本质,是和泗上和天下的局势密切相关的。

    天下现在分为泗上和泗上之外。

    泗上内部的教育,是在培养一个想象共同体的“天下”这个类似于公民宗教的前提下,使得泗上的年青一代对于天下这个公民宗教的构成体充满了献身精神和荣誉感,其实也就是一个还没形成的国家,只是把一种爱国主义虚构为一种名字为利天下的公民宗教。

    纪律、荣誉感、弥赛亚情结、献身精神、天下这个想象共同体的自小灌输、自利与天下利的辩证统一、兼体权界的区别等等这些,这使得墨家不需要再和外面的人争取他们投身到利天下的组织当中。

    原本墨家和杨朱的辩论,那是墨家为了吸引杨朱的弟子,毕竟这时候文化人就那么多,互相之间抢人,所以墨家之前总是咄咄逼人。

    今天和儒家辩,带走一批弟子叛儒归墨,禽滑厘就是例子;明日和杨朱辩,带走一些弟子叛杨归墨;后日大街上看到个游侠好勇斗狠但有文化有侠义精神,要么说服要么打服比如县子硕。

    墨子一个人开宗立派,连辩带打,终于有了数百的成组织的弟子。

    等到泗上这边建设起来之后,自己开始培养新一代在墨家体系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后,辩论的目的也就剩下了争夺道理解释权这个问题了。

    随着泗上的崛起,墨家的斗争策略也就从“先成为天下最有道理的门派,吸引更多的人一起利天下”;变为了“有没有道理可以慢慢辩,我有五万军队、十余万预备役兵员、天下最多的识字人口、冠绝天下的税收,我自己干,你们别碍事就行”。

    杨朱学派能不能解决封建贵族?能不能让诸夏走向一条“私有财产不可侵犯、人人利己、自由”的资本萌芽时代?

    适考察过这个问题,得出的结论是:道理没错,现实不行。

    因为杨朱这一派想要成功,需要的是天下有私产、但又被封建贵族压制的小地主、小商人、小市民拥有足够的人口,从而推翻封建贵族。

    问题在于现在除了泗上的跨越发展,天下别的地方有私产的小地主、小商人、小市民人口太少了。指望他们,猴年马月才能积累起来足够的人口基数,从而由“人人自利”引动人人反抗,形成自发的、席卷旧时代的、人头滚滚的大变革。

    适觉得,如今天下的人口阶层分布,要搞事,主力还是封地农夫、破产农民、逃亡农奴这些人。当然,用这些人,但墨家的“义”实际上站在工商业发展这一边,和这些人只是同盟却不是同志。

    这就是墨家和杨朱学派关于“利天下”的分别。

    杨朱的想法是可以利天下的,但是现阶段不能成功,必须要有一个有着极强的组织纪律、理想、正确纲领的组织,带领农夫、逃亡农奴以及他们转化为的泗上新生代去利天下。

    杨朱希望人人自利,将来受到侵犯的时候通过广泛的自利,自发铸成一口诛君之剑。

    墨家希望人人有利天下之心,不等将来,靠着献身精神,铸成一口剑,持在组织的手中,去诛君。

    等到泗上开始出台一系列的法令、开始终于出现了以人为法律主体的法律讨论、开始出现万民制法以确定征税开战等原则性问题之后,杨朱学派自然开始向墨家倾斜。

    而这正是适所希望的。

    泗上打完齐国,已经准备开始对天下宣布自己要推翻周天子和各路诸侯的背景下,今后墨家学说在外面的传播会很受影响。

    泗上内外之别,也就使得宣传的方向大为不同。

    泗上之内,宣扬要做真正的公民、真正的天下人、愿意利天下并且为利天下这件事作出贡献而有荣誉感的新人,因为泗上之内已经推翻了封建贵族,可以教育真正的共和国民。

    泗上之外,则需要杨朱之类的学派,宣扬利己、为我、不侵犯他人财物、保护自己利益等尚且是“萌芽”时期的思想,从而形成一种混乱和对封建贵族的天然反感,最大程度地利用小地主、商人、小市民的力量——他们未必愿意利天下,但是肯定愿意利己、为我、贵生、不侵他人财富也别让别人侵自己的财物。

    他们是同盟,但却不是同志,这就是泗上内外的区别,包括宣传、教育方向的区别。

    为我的最高境界,就是你抢我的东西我捅你两刀,包括贵族“合法”的抢也不行,但你要抢别人我谴责谴责你,可我不出头。

    兼爱的最高境界,是天下人多苦,我们要带着一种献身天下最壮丽的事业的理想,去战斗不息,去平不平之事。

    后者的教育模式,注定了需要从小进行一些列的国民教育,只能在泗上之内进行。

    前者的教育模式,需要几部书、几个人的讲学传播启蒙萌芽,未必懂得全部,也未必有利天下之心,但也明白自己的利益被贵族侵犯了。

    这种分别,注定了墨家不可能去做。

    因为墨家不能既在泗上之内宣扬“利天下”,又在泗上之外宣扬“利己贵生”;不能既在泗上之内宣扬大的集体——天下——这个社会的集体主义概念,又在泗上宣扬自己、自我这个完全个人主义的概念。

    那样宣义部会疯掉,墨家自己就先爆了。

    不是说现在宣义部做不到论证“利己和利天下”的辩证统一,泗上内部一直都是这一套。

    而是这种辩证统一的概念需要从小教学、从小接触,才可以被认知。在泗上之外讲,就小地主、小市民阶层所接受的普遍逻辑思维能力而言,还是杨朱学派的那一套煽动性更强,也更容易被那个阶层所接受。

    只有这样,才能结成泗上内外的广泛同盟,墨家依靠利天下的理想在泗上集结武力;外部依靠利己、贵生之类的人性自利做外援,一旦打出去就可以获得支持,甚至可以用起义来接应。

    等到统一之后,利天下这个概念,就虚化为“爱国主义”这个公民宗教的最完美形态,形成此时世界上第一个启蒙时代的黑火药共和国。

    适是不准确继续往下跨越发展的,他确信自己也做不到,所以不需要考虑更长远的事。殖民掠夺、原始积累、残酷竞争……这一切将来必然出现,也将必然消亡,只要留下一些种子,新时代终会萌发。

    最重要的一颗种子,就是如今耸立在泗上煤矿区那几台效率奇低的原始蒸汽机,依照汉朝无为而治二百年土地兼并完成的速度,应该足够在二百年无为而治达成土地兼并极限之前完成工业革命,跳出怪圈,这就是后来人要做的事了。

    现在种子已经播下,他要做的就是为这颗种子准备最适合成长的土壤。

    这片要准备的土壤,现在还需要用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墨者,而用不了多久便可以利用资本这头有自我意识的怪兽,现在他还小,需要许多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墨者用鲜血去献祭才能去呵护他的成长,从而将历史滚动的主动力由理想的献身变为历史的必然。

    适从一开始就清楚,他必然是要背叛利天下和兼爱之心的,因为现在天下的大多数是小农。

    长远看他们会得到真正的大利,摆脱兼并的循环,摆脱蛮族的压迫,但长远时……他们都死了。

    适不相信有鬼神,但他总是会忍不住想,等到将来死了的那一天,真的在彼岸见到了墨子,墨子审视着冒着浓烈煤烟、四处殖民掠夺、内部作坊残酷竞争、小农纷纷破产、家庭手工业者逐渐沦为赤贫、在为了诸夏九州的口号下贫民士兵们为了工厂主的利益去镇压殖民地一场又一场的反叛,又会怎么样评价他这个最受器重的弟子之一呢?

    当然,墨子也会看到林立的工厂生产着几十倍于之前时代的布匹、继承了墨辩天志的学者观察金星凌日以测地日距离的大船远航在浩渺波涛、去探索天下究竟有多大的冒险家们在桅杆上神色坚毅、课堂中学生们在争论无穷小运算为零是否合理、普及的农业器械解放了农夫疲倦的手、人人平等成为一个不可冒犯的理所当然、利天下幻想破灭的理想主义者或是乘船远航,或是留在九州继续做火种烧掉自己照亮别人……

    想着这一切的适呆呆出神,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终于传来了等了许久的书秘的一句话。

    “巨子?”

    适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是在说自己,而不是在叫那位已经埋葬在了枣林桃林之下的先生。

    “每个时代,都会有着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人,行走在天下大利的路上,一如先生您当年栉风沐雨。人可以死,利天下的方式可能会变,但利天下的理想不会消亡。”

    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话,身边的书秘也怔住了,不由叹了口气,心道:“巨子是在思念子墨子?若是子墨子尚在,看到如今百家都来泗上的场面,定会欣慰吧。”

    心中这样想着,嘴上却没有接话。

    适收敛了心神,好半天才道:“你把其余接待的名单人选给我看一下。”

    书秘急忙从牛皮包中找出了两张纸,适大概地扫了一下,看到了告子的名字。

    告子这一次是在公开场合和儒家辩论的负责人,而辩论的主题就是人性。

    这不只是在和儒家辩,更重要的是使得墨家的人性观能够和其余学派达成某种兼容。

    告子的水平是有的,这一点适很确定,他在墨家一直混不出名头的缘故主要就是从一开始就被认作投机分子。

    有多少真有利天下之心的、有多少投机分子,适根本不在意,到了这一步投机分子不但不是一种危害,反而还是一种可以借用的力量。

    真要是惨到被天下诸侯攻到了被剿灭的边远,形势极端恶劣的时候,适自然又会选择另一条路,现在看来不可能,泗上不打只是在拖时间等培养更多的干部,等更多的投机分子。

    看了一下告子的安排,适便想到了前世很出名的那场辩论,心里笑道:“告子啊告子,这次笔在我们手里,道理也远胜从前,你要是再辩不赢,那可真是要被人嘲笑几千年了啊。”

    书秘见适盯着告子的名字再看,问道:“巨子,对于告子的安排,有什么不妥吗?”

    适摇头。

    “没有不妥,很好。辩论是在大后天吧?到时候辩论的过程记录下来之后,立刻誊写一份给我。”

    “是。”

    书秘拿出笔在小本本上记下来,适又随手翻看着名单,一个让适很是惊奇的名字映入眼帘。

    他指着上面标注为“儋”的名字,问道:“这人是谁?”

    书秘博闻强识,看了一眼,也不去翻看那些材料,便道:“这人原本是周的太史,可称之为太史儋。”

    “他承老子、老莱子之学,因见周衰,大道不行,故辞官而来泗上。此人在周京畿之地与三晋道家中都有名望,又是掌管图书任为周太史,通晓古今,此番来泗上,也是想要探讨‘道’的问题。”

    “本身他是孤身一派,平日也曾与人讲道,但却不收徒。只不过他却有才能,又是来访于咱们泗上的第一个在周为官的人,所以招待的规格稍微高一些。”

    书秘以为适在问规格是不是高了点,所以解释了一下毕竟这是第一个周天子名下的官员到访,墨道两家关于道的问题上关系挺近,而且都是反儒,玄之又玄的道又牵扯到墨家执政的合法性问题,这一点书秘清楚。

    适却并不觉得这是规格高了,他虽然已经见过了不少以往只能在书本中见到的先贤,可太史儋……后世的地位有点太高,他还是略有些激动的。

    太史儋不是老子,也不是老莱子,因为太史儋西行入秦的时候,正是秦献公时期,函谷关此时还不是雄关,虽然有此地名,但却绝对不属于秦国。

    而且秦献公就是胜绰等人投靠的公子连,原本他是要等到许多年后才有机会回国夺位的,所以太史儋不是孔子问礼的老子,而是在百余年后出生的人物。

    融合了道家学问,最后留书一篇,是为道经和德经。

    但在之前,道家早有传承,楚国有一派,列子杨朱这一派也算是道家分支,管子学派算是黄老之学的名下,庄子又继承了一派,总归也是对于道的解释各有不同。

    适虽然很想亲自去见见这位骑牛西行的人物,这位和老莱子、李聃三清合一的老子的原型人物之一,但想了一下第一次接待自己去见也确实不合适。

    去接待面谈的人,也是墨家这一届新选出的中央的委员,不是七悟害,但是规格相对于一个不成派系的人而言已经算是很高了。

    毕竟这些人没有前后眼,不知道这个人在原本的历史上是个影响了整个诸夏两千人的人物。

    适轻点了一下纸张,心说自己现在论及权力,只怕也不弱于当年您去见的秦献公了,不知道您会不会留下来,泗上也有图书馆嘛,您大可以留下来做学问。

    他决定暂时先不去见见这位老子三身之一的周太史儋,阖上卷宗,再次叮嘱了书秘一句。

    “记得,告子和儒家的辩论一结束,尽快把内容誊写写来给我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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