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商人所讨论的一切,在贵族眼中都是骇人听闻的。

    商人的力量很强大,尤其是当旧的土地制度解体在即、商品经济开始发展、火药铁器等步入历史舞台之后,这种力量会被时代放大。

    天下诸国除却那些大国,今日聚集在这里的商人想要颠覆一个小国简直是易如反掌。

    而他们一旦开始尝到其中的滋味和利润,便会乐此不疲。

    只是现在,他们讨论的再多,最终还是绕不开墨家。

    要成立这种股份制度的合作公司,需要有一个强大的武力和制度保证其中的一切规矩和制度的合理性。

    就算他们在陶丘商量,最终成立这个投机公司的时候,还是要去泗上进行注册。

    不在泗上注册,许多人不敢投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抵不过规矩制度和法令对人的约束。

    除了墨家管辖的泗上,天下别处都不允许或者说没有这种事的先例。

    泗上可以,而且有制度可循、有规矩可依,还有专门的交易所。

    虽然每一次交易都要收取一定的税费,可是这些税费比起所有权的确定和票据内包含的巨大利益,人们宁可去缴纳这在他们看来比较低廉的税费。

    而且他们所讨论的这些事,也确实绕不开墨家。

    军火、武器、军装、马镫这些,只有墨家在彭城一带的庞大作坊群可以提供。

    加上很多人手中现金不足,很多的票据都需要在金行进行兑换交易,他们已经与墨家的利益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虽然这种联系是无形的,可却比什么血缘之类的关系更加紧密。

    这件足以颠覆一国、谋取超额利润的大事,引来的是陶丘等地无数商人的关注,已经算是这些年来商人眼中最大的一件事。

    他们计划中募集的资金和票据数量,也足以震撼一个拥有数百里封地的封君。

    可这一切在前往陶丘的市贾豚眼中,其实并不算是一件大事。

    这些年市贾豚一直掌管着墨家的部分财政,从当年适为墨家用麦粉之类的事物谋取到第一笔资金之后,水涨船高,墨家的财政愈发负责膨胀。

    这些商人们谋划的事,是墨家默许的。

    在市贾豚看来,适为中山国准备的这件“大礼”,对泗上墨家而言等同于一笔巨额的收入。

    军火武器服装帐篷,这些东西除了在泗上购买,别无他处。

    市贾豚觉得,适是个雁过拔毛的人。

    即便中山国复国在墨家的大战略之中,为了牵制魏国的力量防止魏国干涉泗上。

    适还是利用这件大为有利泗上的事,从商人手中吸收了大量的金钱。

    市贾豚估计,这些钱的半数之上,都要用在购买作坊里的各种货物,这等同于商人把钱投入到手工业当中,只是这种投入不是商人主动的,而是适定下了一个圈套,转了墨家一手后投入进去的。

    复国贷款,这种事墨家已经干了不止一次了。

    从楚到越、从越到郑、从郑到鲁、再从鲁到中山,每一次复国贷款背后,都能带来泗上手工业的大发展。

    技术垄断之下的火药作坊、分工合作下的武器作坊、已经出现大规模雇佣劳动和水力机械的棉纺业作坊,天下诸侯的每一次战争都会带来巨量的订单,刺激着泗上的发展,也让泗上的社会财富总和增加了不知道多少倍。

    市贾豚估算了一下,这几年泗上墨家的收入中,土地税的分量正在减小,各种以前不起眼的行业竟然已经隐隐可以和土地税分庭抗礼。

    采金、煤铁、军火、修路、船运、建筑、玻璃奢侈品、百越扬越的贸易公司、茶马铁贸易、票据交易印花税、南海土地经营拍卖……这些林林总总的收入,使得泗上之地可以对拥有土地的农夫实行“仁政”,乱七八糟的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什一税,已然远低于别国的税费。

    商人工商业出钱、农夫出人、墨家的垄断作坊调节市场的三足鼎立的形式,确定了泗上的稳固。

    就算出现难以支撑的情况,金行还可以发行利天下债券,支付利息以度过最艰难的时刻,市贾豚估计若真到了那一步,可以在短短几个月之内募集出足以武装十几个师的钱。

    至于现在,还远远不到那一步。若不是泗上的教育支出连年增加,恐怕泗上这些年的收入足以组织起一场争雄天下的远征,只不过即便是管钱财的,市贾豚依旧支出适提出的把大量的钱投入到教育之中的提议。

    这种隐性的实力增长,这些年已经有所体现,泗上之地识字的人越来越多,一些行业职业的素质日趋提高,士兵的素质更是随着泗上年青一代的加入愈发惊人。

    泗上的实力越强,市贾豚的腰板越硬、眼界越高。

    因而陶丘这一件让商人轰动、让贵族骇然、让各国国君开始警惕商人的大事,在市贾豚眼中,不过是:商人们合力,支持泗上手工业的发展,为泗上手工业提供了大量订单。

    他来陶丘,催动这件事的完成只是额外任务,真正的任务远非如此。

    半个月前的墨家高层的扩大会议上,一致通过了适做的“做好可控范围之内的战争准备”的提议。

    这一次墨家要彻底整合泗上的力量,从当年吴起攻破大梁城、郑国三分二分归魏韩开始,泗上就已经成为了中原的火药桶。

    齐、楚、魏、韩,四国对于泗上其实都虎视眈眈,只不过适纵横捭阖以外交手段解决了楚国,使得泗上的局面至少在十年之内只需要担心齐、魏、韩三个方向。

    半个月前的会议做的是“可控范围的战争”的提议,那么也就不需要泗上进行全面动员,只需要利用现有组织的义师进行一场战争即可。

    打仗的话,墨家上下并不害怕,做最坏的打算就是各国联军攻入泗上,但是进入泗上如同进入泥潭,密密麻麻的新型堡垒、加固之后的城墙,都会让各国联军寸步难行。

    但泗上经不起长期的战乱,因而这一次要做好各国一旦干涉,立刻出兵在泗上之外解决战争的打算。

    半个月前的会议之后,义师已经开始秘密调动,第六、第七两个师调动到了缯、郯方向,一旦费国的局面不可控制,一旦接到费国决议加入更加深入的同盟的决定,立刻出兵解决掉费国的贵族反抗。

    剩余的主力,则开始在沛、滕等地集结。

    大军集结,市贾豚并非是军事委员会的成员,可这些集结作战的事却和他有着扯不断的联系。

    义师数量的增加、作战方式的改变,都让以前那种”因粮于敌”的战略出现了巨大的问题。

    《孙子、军争》曾有一段总结作战的经典的“风林山火”四字名言。

    正是: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然而,在“风林火山”紧接着的下一句,就是掠乡分众,廓地分利,悬权而动。

    军队行动,按照孙子所言,需要依靠掠夺百姓、分兵行动来进行,否则的话后勤就足以成为一场灾难。

    所以一般情况下各国作战出兵的时机,都是选择马上收获的时候,这样就能做到“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秆一石,当吾二十石”,一方面可以削弱敌国的战争潜力,一方面又能解决自身的后勤问题。

    从功利的角度看,这无疑是正确的选择。

    但墨家不能用。

    因为墨家说的是“天下人”的概念,只有楚国是楚国人、赵国是赵国人的情况下,才能掠夺“敌国”的百姓。

    可墨家认为自己没有固定的国,而是隶属于天下,那么这么做等同于掠夺自己的百姓,这从自己道义的逻辑上就说不过去。

    如果你把别人当敌国,别人也会把你当敌国,这是一样的道理。

    况且,义师后勤充足、待遇尚可,又灌输了“利天下”的概念作为军队思想的核心。

    敢有军事主官弄出来“掠乡分众”的政策,可能当天就要进军事法庭被审判炮决,这是底线。

    要心怀天下,要眼光万里,就不能为了一时的小利去做什么掠乡分众这样的事,哪怕为此输掉了一场战役,也不能坏了规矩。

    规矩,才是墨子生前认为墨家足以发展壮大利于天下的两条最重要的根基之一。

    因此,墨家要为战争做准备,就必须提前组织一下后勤,这才是市贾豚来到陶丘的最重要原因。

    现如今没有比墨家更有“钱”的组织、个人亦或是诸侯,所以掌管墨家财政的市贾豚心中,解决此事的办法就是“只要有钱,在宋等地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商品经济的发展、土地私有的开始、宋国圈地种棉粮的深入,市贾豚的想法在别处可能不怎么对,但在这里是没错的。

    以宋地而论,包括鲁国的一部分,卫国靠南的一部分,只要有钱,粮食根本不是问题。

    但问题在于一旦开战,粮食可能会不好购买、价格上涨、而且难以集中。

    因而,市贾豚要在开战之前,沿着胡陵、方与、亢父、楚丘、陶、安阳、煮枣等一代,开始准备大量的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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