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时将近两年,太子李贤修注的《后汉书》终于在新年开春之际完工了,之所以花费了如此长的时间,一是工程浩大,李贤又是精益求精、追求完美的人,很多地方更是字斟句酌、亲笔点评;另一个原因,李贤虽不愿承认,却也心里十分清楚,召集诸儒修注经典是一个避世、避开母亲武后的好借口。

    成书之后按例送紫宸殿供帝后审阅,李治目眩,只是粗略瞟了几眼,依然是赞不绝口,武后既不褒奖、也不批评,态度极其冷静,待李治回宫休息之后,才在灯下细看。

    或许是经年操劳,女官林秀梧身体逐渐不支,武后体谅身边的老人,又有意提携新人,因此婉儿在武后身边近身伺候的机会越来越多,此时正在案前掌灯研墨。

    她心上没来由地记挂着李贤,对武后手中正在翻阅的书卷更是关注异常,可惜面上不能流露出太多情绪,只得愈发谨小慎微,生怕被瞧出端倪。

    武后终究是精明之人,眼角的余光扫到婉儿脸上极其细微的变化,嘴角跟着动了动,像是觉得有几分好笑,随手将书轴展了展,目光所触,浅笑逐渐凝固,鼻中重重哼了一声,冷笑连连。

    这让婉儿跟着捏了一把冷汗。

    “婉儿,过来看看,长长见识。”武后用极为不屑的语调说。

    婉儿顾不上多想,立刻上前躬身双手接过书卷,退后一侧,这一看,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原来不巧武后正好看到注释东汉邓太后那一段,“妇人为主,必为邻国轻侮;阳失而在阴,川源必塞……”婉儿一面心上默念,一面愤慨道,这混账话也不知是哪个腐儒写出来的?

    转念一想,注释《后汉书》太子是主事人,这样的观点和措辞即便不是出自李贤之手,可他必然是首肯认可并负责最终定稿,无论出现任何纰漏,他都难辞其咎。想到这里,心上又是猛然一震,婉儿不得不怀疑,这分明就是李贤的主意,借古讽今表达出对女性玩弄权术、窃取皇权的不满,更深一层则是对自己母亲的敌意,这样明显的用意除了太子,绝无旁人。

    武后面含愠色,却没有大动肝火,婉儿都已看穿的端倪她自是洞若观火,可她偏偏想听听婉儿的说法。

    “婉儿,这段注释怎么样?是否中肯?”武后有些刻意地问。

    婉儿并非完全不懂问话人的心思,可怀揣了别样的考量,难免回话不能周全,“回禀娘娘,奴婢以为这注解有失偏颇,只是一家之言,写进书中就是让人争论的,有争论有辩驳,这书的趣味性才强。太子殿下这班智囊真是有点儿贼。”

    武后笑道:“你倒是替他们找了个好的托词。”停顿一下又说,“如果这其中并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只是简简单单的含沙射影呢?那帮人循规蹈矩得很,不像是婉儿你说的那般妙。”

    意思已是再明显不过,婉儿担心这件事情会让武后和李贤母子又添嫌隙,一想到李贤在这宫中的处境,婉儿决心为他辩解一番,“娘娘,您怕是误会太子殿下了。殿下失察,固然不妥,可若以此判定太子别有用心,那也未免太过冤枉。想必娘娘也知道,这修注后汉书规模甚是宏大,每章每节都有学士参与其中,岂是太子一人之力可以完成?奴婢看着这段注释甚是怪异,与太子的文风大相径庭,想来不是出自太子手笔,更何况自古以来文人相轻,或许就是哪位崇文馆学士对原书有不满之处,由着性子和原著作者范晔论就高低长短呢,哪有影射的意味?不过是逞口舌之快。”

    武后猜到婉儿会替李贤说话,出乎意料的是,婉儿竟这般伶牙俐齿,对李贤的维护也是毫不遮掩,有点惊,也有点喜,还有几分怒,“我可没提到太子,婉儿你可是有些急躁了啊。”

    所谓关心则乱便是如此。

    婉儿意识到犯了个大错,止不住懊悔,请罪说:“都是奴婢妄自揣测,胡言乱语,请娘娘责罚。”

    武后起身,在殿中舒展了几步,回过头说:“说什么责罚,心直口快也不是什么缺点,只是往后在别人面前可不能这样了,心中再是着急,也要端着、稳着,让人看不太清、琢磨不太透,反倒是件好事。”

    婉儿点头称是。

    正在此时,门外来了一名宦官,匆匆禀报,说是皇上头疾突犯,较之往前,症状更加危急,此时御医都汇聚在长生殿商议着诊疗之事,几种主张争论不休,特请皇后娘娘前去定夺。

    “也真真是一帮废物了。”武后咬牙道,对婉儿吩咐说,“你稍事整理下,与我一道前去,今日我再让你长点见识。”

    婉儿领命,心中却是疑惑不已,伴君如伴虎,她却不是个轻易害怕的人,武后方才那番教导她已铭记在心,而且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她要学着在不被别人看透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去看透别人——武后正是这世上最难懂的人,若有一日能看懂她,婉儿便深信自己这方面的功力已是炉火纯青了。可这谈何容易,武后此时轻巧的一句话又让婉儿摸不着方向了。

    武后没去理会婉儿的小心思,只是又吩咐宫人道:“速速去宣正谏大夫明崇俨进宫。”睨了一眼在殿外候命的侍女春樱,轻声说,“让春樱先去长生殿伺候着。”

    武后更衣之后便带了婉儿径直来到李治病榻之前,春樱正跪在地上看着一地的碎碗渣子花容失色,武后却是笑出声,像逗弄孩童一样对斜倚在榻上的李治说:“怎么了?陛下,嫌药苦不成?莫非这宫中甜嘴的蜜饯都失去了效用?”

    一句话击中了李治那颗有些忧郁却怀旧的心,他不禁回想起当年与武后定情之时,武后感染风寒撒娇不肯吃药,他便用甜枣哄着她,她喝一口药,他便喂她一颗枣……往事历历在目,只可惜当初那个温柔娇俏的媚娘早已不在,眼前梳着高髻、眉眼清冷的贵妇正用调侃慵懒的眼神看着一切。

    李治叹口气,“皇后,这些药我已记不清吃过多少副了,那种熟悉的味道沾染在我的枕上、衣上,令人作呕……久病成医,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对症了,你们还在坚持些什么?”

    武后在他榻前慢慢坐下,握住李治一只手,轻缓地说:“这种味道你不喜欢,那我们就换一种,总有一种不仅能治好你的病,还能让你喜欢。”

    李治固执地摇摇头,“味道再好也是药,我怎么会喜欢得起来?”

    武后微微一笑,侧脸对侍婢说:“都别愣着了,把这里收拾干净。”又扫扫立在李治榻边如同一尊石像的王复盛,“王公公,你失职了。”

    王复盛立马跪下,口中连声说是。

    武后又是一笑,“罢了,说到失职,外面那群吵吵闹闹、眼高手低的御医更加失职。你且起身,出去看看他们吵出个结果没有,若是依然各执一词,请他们去大理寺吵;若是觉得大理寺氛围不够好,就滚回尚药局。”

    李治听了这席话,心中觉得解气不少,态度也和缓了一些,“让他们走便是,我也是实在不愿看到他们。”

    “妾身知道有这样一位能人,必可为陛下分忧。”武后适机而说。

    “哪里的名医,我可不信。”李治表现出不悦来。

    武后笑答:“妾身说的是能人,不是医师。保证陛下不吃一口药,病症便能得到缓解。”

    李治质疑,“还有这样的事?”

    武后点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我倒是好奇是什么人了?”李治追问。

    武后则卖了个关子,顾盼之中,美目生辉,“这人,陛下认识。”

    李治用狐疑的眼神盯住武后,不自觉蹙了蹙眉。

    武后伸手在他眉头一抚,冲殿外道:“让明崇俨进来。”

    李治一愣,这人竟是明崇俨?他不是只会巫术吗?

    婉儿的反应和李治一模一样,却又恍然大悟,原来武后宣明崇俨入宫大有用意。

    对于正谏大夫明崇俨,婉儿知道的并不多,只知他是豫州刺史明恪之子,喜欢假借鬼神之言来论政事得失。

    正稍有分神之际,明崇俨已翩然而至。

    竟是个风姿神异的青年男子,婉儿一惊,偷着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身量很足,容貌也十分清秀,全然一副士族子弟的气度,与想象中那些神神叨叨的江湖术士完全对应不上。

    “小臣见过陛下、皇后。”明崇俨恭声行礼。

    武后代替李治抬抬手,意为免礼。

    “明先生,陛下的头疾,你可有办法?”武后开门见山道,言语中对明崇俨十分尊重。

    明崇俨倒也不谦虚,“臣的金针之术可为陛下驱除邪祟。”

    李治这才插上话,略有顾虑,“明卿,朕只知你擅长法术,可这医术——”看了看武后,停住没再继续说下去。

    明崇俨全然是漫不经心的态度,“微臣先祖世代南朝为官,因缘之下,小臣与法术结缘,法术博大精深,自然与医术有着相通之处,法虽不是万能,却也能解一些令医家棘手的疑难杂症,还请陛下放宽心。”

    武后频频点头,又劝解李治说:“明先生说的极有道理,不妨请他一试。”

    李治只好说了一句,“也罢。”在武后的搀扶下,慢慢平躺在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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