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从汉中回颍川,阴子瑾救过我等的命,老夫不能不报。此次又算是擅作主张,阴子瑾在南阳、颍川俱有不少关系,如今我士族刚刚得到喘息,若是动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德然还要明白其中道理。”

    天色黄昏,鸟儿婉啭鸣叫,在枝头跳跃,春蝉“知了知了”的叫着,荀爽祭拜过刘始,与刘正走到草屋边,望着桃园内。内里的墓碑如今又多了许多座,最深处,刘备泣不成声地拜倒在刘始墓前,卢植、李氏在一旁安慰,公孙瓒也神色悲戚,拍着刘备的后背说着什么。

    “正明白。若非正,或许……阴公子也不必过来此处自寻麻烦。他尚且还帮了我等不少,农庄、工坊也有不少人在求情。”

    刘正一脸郑重,侧身扫视一眼桃园内,目光闪着阳光,微微迷离。

    远处蔡孰正带着蔡术、蔡彬祭拜着钱封、苏悦——苏悦终究没挺过去,于二月三十离开了人世。

    张管家来来回回端茶送水。

    更远一点,曹操、夏侯惇、夏侯渊等人带着几位曹家、夏侯家的长辈同辈也在关羽张飞的指引下祭拜着墓碑,神色感慨。

    孙坚与孙静程普等人在一侧与公孙越、孙浩聊着天,戏志才则与蔡予坐在桃园边的草坡上说着什么,费伯仁拉着费祎,与刘焉长子刘范也在说话。

    众人脸色大多郑重,偶尔会有微笑,但夕阳墓地终究不是说笑的地方,总体而言,众人都保留了淡淡的庄严肃穆。

    于刘正而言,这场面倒也古怪,无论未来是不是还会按照原有的进程继续,这些人物却也是原本的历史中分了天下的三国领袖,没想到除了朝堂,竟然能够在这里相聚,还是因为他的原因。

    此次曹操、孙坚倒也并不是随同荀爽过来的天使。

    孙坚此前因为曹操动了点关系,被人举荐为参军事,此次就是奉从司空转封为车骑将军的张温的命令,过来燕代之地募兵,准备与公孙瓒还有邹靖一同集结乌桓、匈奴的军士前往右扶风,与张温董卓等人在美阳城集合,抗击凉州造反的北宫伯玉与韩遂一众反贼。

    曹操因为平定黄巾的功劳上任济南相,既然离开朝堂,也脱离了父亲掌控,他便也有心照拂一下夏侯家。此前自书信中知道夏侯盛恢复的事情,于是也打算过来见见刘正,顺带着带走夏侯渊一家人。

    说起来,夏侯渊、夏侯盛其实在二月底已经自谯县带着一些族人返回涿县,得知刘正遇险被困,夏侯盛留了下来,与族人定居在城中,夏侯渊则前往雒阳向曹操求救。后来夏侯渊一路打探,机缘巧合在官道上碰到了曹操,便也同行回来。

    而刘备过来,对外的托辞是回来探亲的,刘正倒也不知道他有多少心思是真的有心祭拜一番刘始,只是听说对方近来因为汉室宗亲的身份,以及平定黄巾之中的功劳,也会被委以重任,过几天还会与公孙瓒一同返回雒阳,接受论功行赏——这番行迹,倒也像是提防刘正派人刺杀,刘正其实也有眼不见心不烦的自在感。

    至于刘范,则是随同荀爽一同过来的天使之一。如今刘焉晋升太常的事情已经定了下来,连废史立牧的提议也被朝堂重新推了出来,他身为人子,自然有意亲自告诉自家父亲这个喜讯。

    何况他身为治书侍御史,执掌律法审理疑案,与廷尉几个佐吏前来也有抓捕十常侍余党的使命。此次荀爽能够自作主张杀了秦琼等人,其实也有他的默认。

    汉室宗亲被阉党打压许久,好不容易诛杀十常侍得以松了口气,刘正一事,也有值得利用的地方,他促成此事,倒也有几分私心在。

    从一定程度上来说,这次张燕带人过去诛杀十常侍,除了名震华夏以外,不仅仅是朝廷肃清、士人上位,更是惠及万民。

    自二月十三抵达雒阳,被杀退到偃师,十四开始,得知皇帝夜宿长秋宫骤然昏迷不醒,此后十常侍操控朝堂罢免袁隗、张温,诬陷刘陶,以至于刘陶憋气自杀,而不少大臣也跟着或是被罢黜,或是身死殒命,蜂拥而至的百姓更是被大肆屠杀。

    此后几天,五六十万黑山军在红了眼的张燕带领下,摧枯拉朽般叩开雒阳周边城池城门,占领城池,一边用流言激起百姓的愤怒,一边催赶百姓前往雒阳城外请命。

    期间张燕倒也遇到不少威逼利诱,甚至遭遇刺杀,侥幸不死后,他也被激起了凶性,剿灭任何可疑的细作,在各种明潮暗涌疯狂涌动之下,于二月十八夜里,率军逼近雒阳,威逼养病的皇帝出来面见。

    到得二月十九清晨,大将军何进终于发声,带领文武百官面圣,请求皇帝出城见见张燕,十常侍倒也恃宠杀了不少人,文武百官自然拼死相抗,皇帝迫不得已,只能出城相见。

    但皇帝与张燕还是对峙了几个时辰,各种威逼利诱,还说张燕谋逆造反。到得夜深的时候,皇帝还是下不了决心诛杀十常侍,还言辞恳切地寻求文武百官与张燕网开一面,而张燕也没想到,雷公白波以及不少首领都被十常侍策反,差点将他斩杀当场,要不是罗市杨凤几人拼死相护,他也已经死在城下。

    然而,既然没死,张燕也彻底疯狂,驱赶百姓与黑山军攻打雒阳,几万朝廷军在文武百官的劝说以及张燕的威势下缴械投降,皇帝也被迫屈服下来。

    期间夏恽、段珪凭着站在皇帝身边,妄图挟持皇帝号令百官,张让等人竟然拼死相护皇帝,在何进带人诛杀夏恽等人后,忠心护主受了重伤的张让、郭胜几位中常侍朝着皇帝痛哭流涕,除了让皇帝宽恕家人,还说出“我等不在,士族与外戚将无人相抗,还请陛下保重身体……”之类的话来,随后跳城而死,此后养病在家的赵忠及其族人、同党被何进带人诛杀,夏恽、段珪等一众没有保护皇帝的十常侍的家眷也被抄家灭族。

    皇帝嘱托留下张让、郭胜等人的家眷,并追封他们谥号后便一病不起,期间倒也封了蹇硕中常侍,兼大长秋及西园军统帅,又提拔了潘隐等人成为中常侍,却也废立了再建皇宫的打算,还驱散了不少宫女、采女、贵人回家,让出不少囤积在西园的财宝粮食当做军资。而如今朝堂一众事务,都交给了大将军何进与晋升太尉的袁隗打理。

    张燕在事情一了之后,被册封平难中郎将,主管河北一众事务,还有推举孝廉、有道的权力,只是黑山军也被打散收编,如今不少人投效朝廷前往凉州抗击北宫伯玉与韩遂等一众叛逆,而张燕也因为孙轻、王当之死心灰意冷,卸任盟主之后,驱散诸多统领各自行动。

    如今张燕、杨凤、罗市等人手下的**万黑山军已经在各自前往并州、冀州、幽州的路上,一来抵御鲜卑,二来也有监督治理各州行政、治安的责任。

    只是据说张燕、杨凤、罗市一行人私下里带着几百人前往徐州准备去祭拜童渊的时候,被人在路上伏击,罗市侥幸活了下来,已然回去冀州操持事务,收拢人心,一边寻找下落不明的张燕、杨凤,一边也在侦查谁下的手,准备报仇。

    其余黑山军首领,却也在张燕下落不明后起了异心——又或者原本就有异心,如今捞了官职功劳,也各自为政,有一些狂征暴敛,劫掠百姓,便是披了官皮,贼人作风也屡禁不止。

    刘正其实也是刚刚才从得空过来的荀爽等人口中知道消息。此前公孙瓒虽然没有直接将他处置,也没有押去雒阳,但也派了重病把守看护,到得此时,他才有机会与人接触。

    得知张燕功劳不小,却偏偏落得这等下场,又有童渊、王越、刘陶一干忠臣义士身死,刘正不免伤感。至于中兴剑,他也不曾收到,就连蔡怒、赵云的消息蔡予也不曾提及,在荀爽说起此事的时候,蔡予即便得知蔡怒跟去了徐州也依旧表情焦灼,刘正倒也猜得出来,只怕蔡怒一直没有传讯回来,也有意外发生。

    不过皇帝那边倒是没有追究中兴剑的事情,何进、袁隗还特地请示昏迷醒来的皇帝之后写了文书,顺水推舟将中兴剑赐给了刘正,还表彰他为宗亲表率,算是平定黄巾之乱的奖励。

    这番文书到底是利是弊,如今也看不出多少,刘正却也明白文书是在二月二十,也就是十常侍伏诛后的第二天就写下的,其中还有张燕的功劳。

    依照刘正的想法,或许袁隗、何进更多的是畏惧张燕等人的实力,也有心拉拢张燕和他。

    “你能明白便好。不过,老夫还是要说,既然保下了他,他这一年半载就不能有意外。这次孟德恰好也要派人去谯县打点一二,我会让孟德派人护送他南下。你么,就祈祷他除了灾病,不会有其他意外……便是贼人也不要遇到。”

    荀爽笑了笑,这番指点推心置腹,却也有些小人之心,不过他也不怕刘正介意,望望那边的蔡孰,深吸了一口气,“老夫看了,能够一语惊醒子干兄这等人,算是有些才华……我等方才过来时,你以画布为卷,考究三位小徒弟与费家孩童的内容,稍后匀我一份。老夫也好带回去给诸公看看……公达此前与我书信过,说了你对察举的一番忠言逆耳,其他士人未必顾得上你,老夫勉为其难,帮你去探探路……老夫没猜错吧?那绸缎内容,与选贤举能有关?”

    “有关,不过关系不大。重要的……还是礼法之上动些手脚。此次昏迷,正也发觉以往看待事物过于流于表面。深层来看,礼法制度有问题……我大汉不是举主之大汉,亦非君主之大汉,乃汉民之大汉……民不保,国不存,为今之计,还得令得君主与天下士人都知道国家当先,少做权谋。”

    这番言论也是大逆不道,刘正会说,还是因为有张燕前车之鉴。

    不过荀爽也习惯了刘正这些叛经离道的言论,虽说露骨了一些,但宗旨还是领会的,知道没有颠覆朝纲的意思,他笑了笑,“朝堂纷争,你此前领教了厉害,也知道留些余地了……这事你看得穿,我等也看得穿,但真要做,很难。人心险恶,便是张燕,眼看能够攻陷雒阳,那几日也不是觊觎之心,落得如此下场,可难说是不是有人介意他动了邪念。更遑论传承几百年,改朝换代之后仍旧得了益的士人,见利忘义之事,不是人人都能如你这般纯粹……”

    他倒也将皇帝的品性避而不谈,顿了顿,眼前远山绿野蒙上黄纱,有农夫孩童遥遥歌唱,他眼眉微弯,“此番滑天下之大稽的夜观雨象,一鸣惊人,可是又预见了什么?”

    “没有,倒是遇到个仙人。”

    荀爽愣了愣,望过去,刘正望了眼系统,又扫视桃园内的关羽、张飞二人,有些感慨地笑起来,“他告诉我,我能与云长、益德结拜,纯粹是他帮忙减低了二人的思考能力,让二人意气用事,令我得了便宜。此后关乎你、女荀,还有很多人,其实都被仙人压制了思考能力……后来我屡破天机,仙人也控制不住局势,让你们的思考能力得以恢复过来了,才有了宛城我被惨压在地奚落一番的一幕……到得那夜我昏迷过去,仙人便与我商量,要么我走,要么仙人减损法力,留下我一些能力,却也不再帮助我度过乱世。”

    “哦?”

    “老实说,我想走的。”

    刘正扫了眼蔡孰,坦然一笑,“日子太苦了……如厕还得用厕筹,没有炒菜,没有桌椅板凳,规矩又多,还要死人……最关键的是,很多东西我暂时都没有能力改变,只能困守一地,意气用事,可能随时还会身死殒命……我不太习惯这里。我想成仙,然后就能回去飞天遁地,缩地成寸……哦,就是利用一些用铁皮和一堆金属做的工具……”

    他苦笑一声,“你可能想象不到奇淫巧计能到这样的地步。只是,我只能一个人回去,而且回去的话,这里的一切都会以如今的局面延伸发展,或许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得到和平安宁的日子……我一想那边了无牵挂,这里还有这么多人不能放弃,就舍不得走了。然后舍弃了一些东西,重新回来了。”

    “稀奇古怪说了一大堆……老夫自愧不如,行了吧?”

    荀爽摇摇头,苦笑一声,“亏你想得出来,还成仙。”

    “哈哈,就是随便说说。让慈明公见笑了。”

    刘正笑了笑,拱手作揖,那边蔡孰望过来,他也望过去,夕阳下,女子青涩面容格外红润,垂下头姿态羞赧,他回过头,正色道:“慈明公,往后荀家亲人,若看得起我,刘某定然拼死相护,绝不让二位嫂嫂与术儿的事情再发生。”

    “这个自然。老夫没罚你,你更要记在心里。切记,我荀家的脸已经被你们两个人都丢尽了……呃,老夫放了阴瑜,他日若阴瑜如诋毁你一般疯狂,倒也可能成了中伤我荀氏的帮凶。”

    荀爽苦笑,“不过总要操守君子德行。你啊,万万不可再鲁莽了。哪里需要这般小心谨慎,若有护卫在,局面绝对不会如此。”

    “也是有心应对乱世,那几日又自觉人力有时而穷,心中也对自己可能身死惶恐不安,于是想出这般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策连连胆量。而且我等也有密道,进退自如,刘某便是死了……呵,过去了,不提这些煞风景了。”

    “乱世……还是需要如此拼死一搏练胆量的乱世……”

    荀爽负手身后,又侧身面对夕阳远山,肃容道:“老夫没记错的话,那日宛城大营,你说过士族与阉党一战,此番虽说由张燕牵头,但背后一番交锋,也算是中了你的谶语。而此后的陛下暴毙,权臣作乱……能拦住吗?”

    原本这景色倒也令人安逸慵懒,话语也颇为随心,但这时说出口,荀爽的心情沉重了一些。

    “仙人说拦不住了。我破坏的命理,冥冥之中都会推进、迟缓,亦或嫁接到别人手里。为今之计,唯有刘某身先士卒,与诸多贤良趁早将这乱世结束。”

    荀爽沉默了一会儿,“如此说来……你只能不守孝了?”

    “再夺情?”

    “可以吗?”

    “有用吗?朝堂又不是我说了算。”

    荀爽愣了许久,嗤笑起来,“也是。老夫着实糊涂,与你说这等无稽之谈。仙人垂青……呵,你莫非当真自以为是天命佐臣,旷世奇才不成……别妖言惑众,祸国殃民便不错了。”

    刘正淡笑一声,“难说。到时候,谁知道会不会如同其他宗亲一般,被推出来称制。那便真是祸国殃民了。”

    “我打断你的腿!”

    荀爽瞪了眼过去,随后扫了眼蔡孰,小声道:“还有两年多的时间吧?我能活这么久吗?”

    “只要你相信我,无论何事多想想我,定然能解忧忘愁,长命百岁。”

    刘正揶揄一句,知道荀爽隐晦说着成亲的事情,正色道:“此番慈明公回去会晋升什么职位?不若提倡多生多育吧。人不能少,边陲之地,尤其要推行此事。”

    “蛮夷会……”

    荀爽心头一跳,挑了挑眉,刘正想了想,笑道:“那倒没有。便是有心开疆扩土,所以人不能少。何况仲辅兄也不年轻了,此番建功立业,正好让你享享天伦之乐。此外,异族通婚之事,也能加速融合……一些拙见,你回去再考虑决策。对了,慈明公可有见过士仁?”

    “见过……”

    荀爽想起士仁那边平白无故地叫他将一个任职貂蝉的宫女救出宫,突然狠声道,“你此番推举多生多育,他日是不是还要得寸进尺,让老夫纵容你顺理成章多多纳妾?老夫不管你有没有非分之想,只要老夫活着,胆敢辜负小女,定让你……”

    老人斟酌了一番用词,觉得桃园终究不是放狠话的地方,冷哼一声扭身走向卢植。

    刘正一脸莫名其妙,曹操心系济南局面,见刘正空下来,当先前来告辞,夏侯盛有心报恩,倒是带着族弟夏侯廉留了下来,与刘正一同将曹操夏侯渊等人送出庄府。

    待得目送曹操等人远去,中间倒是发生了一个意外,公孙越撇开孙坚等人,知道曹操等人离去后,不顾刘正的询问,纵马追了上去。

    待得再回来时,曹操等人又折返回来,众人都是一脸揶揄,而公孙越低着头,牵马随行在夏侯燕的马车旁边。

    公孙越此前被刘正牵连,也被困在庄府,只是刘正也没想到,这厮平日里看不出什么动静,私下里竟然动了这般心思。事情在庄府传开后,也惹得众人一阵起哄,连卢植听闻也颇为惊喜。

    只是卢植与刘正三兄弟倒是不好参与,连在促成这段姻缘的庄府办喜宴也不行,作为夏侯家、曹家的长辈曹鼎便与横插一杠的荀爽,以及公孙瓒商量了一番,决定将荀爽留宿的贤彰街那片作为娘家。

    随后叽叽喳喳说了一通,众人既然都有事留下,择日再见也无妨,便都纷纷告辞离去,连刘备也被公孙瓒拉走了,说是准备帮忙修整郡府。

    待得桃园里冷清下来不久,后山突然冒出几个人来,刘正便也敛容正色,与卢植蔡予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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