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真正平定下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郡府内一片狼藉,不时有人走动,来来回回,处理着尸体与火烧、战斗过后的残骸痕迹。

    别院内偶尔有哭声传来,女人家感性,因为身份贵为太守夫人,真要任性起来,一时间倒也没人能劝住,站在后院忙了一夜的公孙瓒指挥着手下一帮人干活,听着哭声不免心烦气躁。

    他倒也并非生气自家夫人这时候还给他添堵,那哭声终究是因为昨夜被贼人重伤,至今昏迷不醒的公孙续,想到被贼首逃了,他这做爹的自然没有好心情。

    于是对着毛手毛脚的一众手下、仆人语气也重了一些,手中拿着被烧得半卷成了木炭的《吴子》,指指点点着让人小心处理烧塌的书房,最后更是不耐烦地叫开众人,自己一个人扒拉着书房的残骸。

    刘纬台与李移子回来时,公孙瓒一身铠甲已经乌漆墨黑的,脸上手上也全是黑印,两人招呼了仆人带着几名另外寻找的医师前去别院,一边帮忙,一边说起了情况,那语调颇为小声,还左右望了几眼,极其谨慎的样子。

    “商铺、工坊,烧了不少。还有城外的田地,刚下的种,那群天杀的竟然全给咱们毁了……境况差不多的有不少人家。只是……”

    刘纬台欲言又止,公孙瓒刚拧起眉头,另一边李移子伸手一拍找出来的《孟子》,看着竹简断了线,哗啦啦地掉在地上,愣了愣,踢了一脚竹片干笑道:“大哥,有些话我就直说了。被毁的几家都是此前依附你那德然兄弟的,此时也都在门外候着,还有人抱怨着大家都受了难,唯独没有你那德然兄家的产业……”

    他努努嘴,脸色有些不是滋味,“虽说他手下简宪和如今出门在外,当初明面上的敌人也清扫得干净,看上去没有敌人。这农庄庄府昨夜又有人攻打,可刘公子也算涿县大户,这涿县城中身上惹了麻烦的,最多的便是你那德然兄弟了,偏偏他在城内的作坊……没有一座被毁的。”

    这番话什么用意,公孙瓒自然明白,推了把李移子的脚,捡着竹片,“德然也是如今涿县名声最大的。你说他蓄意报复?决计不可能!再说,德然那些工坊涉及的人不少,真要说有嫌疑,其他几户商贾缙绅相互攻击,推卸责任也不无可能。”

    “那些商贾缙绅家中的产业都被废了。大哥,商场要不是生死存亡,绝对不会明面上动刀动枪,更不会厮杀的如此惨烈。更别提如今他们和和气气在外面,一同哭诉着想要大哥你讨回公道。一户不差啊。”

    “那就是有人诬陷。”

    “我等也就是猜测。只是……刘公子悍勇,突然之间抱病在家。这病也着实来得古怪。”

    刘纬台接了一句,见公孙瓒黑漆漆的脸绷了起来,黑面神也似,干笑道:“还有那竹简,来的也是突兀,偏偏正中大哥你担心尊师的软肋……便是这些都不提,刘公子这胆量……”

    他望望李移子,“我等知道刘公子有万夫不当之勇,可大敌当前,他却将家兵都交给了我等看护,与他三弟各自镇守一方,还真将贼人杀退了……你说两边贼人不是一伙的,可总没可能一点交流都没有吧?哪里有这么多巧合?何况,你昨夜刚赶回来,他就突然病倒,可不就是让你没了找他的由头。这也不失为一个推卸责任的好办法。”

    李移子也颔首道:“还有那张县令,昨日与你商量,说是要找出那送竹简之人,可提防来提防去,反倒是你郡守府出了问题。他倒好,至今查贼未归,难说不是在消除痕迹。那县衙旁的房子倒是烧了,可那是天谴啊,县衙可平安无事,张县令怎么料到的?”

    刘纬台讪笑道:“你看,会不会是老天爷暗示着什么?毕竟,张县令以往暂理郡事,可你一来,凭着昔日刘太守佳婿的名声,还有如今的政绩,可是夺了他不少好处。刘某可没忘记,那张县令此前与刘公子交好,你到了之后,反倒开始巴结与刘使君有关的费氏了。”

    公孙瓒动作一滞,将手中竹简放到李移子怀里,皱眉道:“黄邵呢?去押过来。”

    刘纬台朝着李移子使了个眼色,等李移子离去,他低头望着几幅被烧了大半的字帖,脸色疼惜,却也淡笑道:“大哥,倒也不是说一定不是巧合。张县令虽然巴结费氏,我倒是听说他也就是想要附庸风雅一番。刘使君毕竟算是大儒,费氏也不是没有能耐,何况他平日里秉公办案,如今不巴结你,也算得上良吏作风。而且刘公子与我等一番接触,他那品性,还是挺豪爽的。若真说两面三刀,那卢尚书也……所以,我倒觉得不太可能。”

    “自然不可能。三弟四弟操持商铺田地,怒火攻心想找个人发泄也是理所当然。你平日维护,有些过分的话还是不要应了他们,免得我置之不理,他们说我厚此薄彼。”

    公孙瓒抬了抬头,听着后院的哭声小下来,苦涩一笑:“德然区区一人,就护了一家老小,我这里精兵良将,反倒让人害了我儿……”

    “我听说那几个乌桓人当时也在府邸周围看着。此后倒也帮忙打杀贼人……对了,听范方说,这一晚,那秦琼、赵昕二位校尉在青楼之中一夜未出,至今宿醉未归,这帮人……着实架子高啊。”

    “不去管他们,真要惹急了老子,叫他们通通滚蛋!”

    公孙瓒冷哼一声,望了眼一旁的几名白马义从,像是想到了什么,笑道:“我听说昨夜贤彰街那片发生恶斗,德然有个宿卫学着老狗自离?虽然贼人是另外出现的,可不也是能让德然开脱的证据么?”

    “叔值与季义都说是苦肉计,亦或碰巧遇到真的贼人报复……唉,生护天下,死护苍天。血肉为媒,山河为证……出自小儿之口,却大有气吞山河之势。那壮士倒也不孤单。那马商孙子远此前悄悄离去,真去买了碗面,与那壮士共饮一夜。第二天背着尸体回去了。”

    两人昔日在北方抗击鲜卑,都是见惯了生死的人物,这时候刘纬台自然毫无伤感,一脸欣赏敬佩,“我让子度备了些薄礼送过去。听说其他几人的状况也不太好。那张益德哭了一夜,想来刘公子性情中人,若是醒来,只怕……呵呵,我等自己的兄弟也死了不少人,我却是只为他人的遭遇同情。刘某失礼了。”

    “厚葬体恤这些事情,你替为兄做好。等抓了贼人,咱们祭拜祭拜自家兄弟。还有,让王国多派些人抓贼人。不管那张公舆与德然是何打算,我等没有证据,还是先以大局为重,除贼安民才是正事。”

    公孙瓒拍拍手,一侧有奴仆递过备着的毛巾脸盆,他擦了擦脸,望了眼别院,“德然抓的那贼人,你让子度看着没?”

    “自然要看着。虽说世道乱了,涿郡还是以律法为先。动用私刑终归不妥。再说了,那秦琼二人……”

    刘纬台也洗了下手,随后凝眉道:“就是昨夜两幅铠甲……还有铁盾,刀刃。黄巾已除,这些东西倒也不是不能带,但那赵昕既然不怀好意,未必不会……他们到底干什么来了?”

    “能让他们过来,定然是大事。近来还总是打听德然的事情,还有农庄布局。想必与黑山贼做的事情有关……近日你看得紧一点,可别让他们对老师与德然动手。还有那帮商贾,也敲打一番。我总觉得赵昕那厮不怀好意。老师当初以退为进,说不定他们还想着斩草除根。”

    公孙瓒摆摆手,“不挖了。做正事吧。”

    “好,我去将门外那些人叫进来……呵,那张县令还不出现,可未必没有对他们避而不见……”

    公孙瓒摇头走向后门,“我说的是黄邵。那些人说来说去,我还能赔偿不成?抓到贼人才是正事。你让叔值将黄邵带到隔壁来。他既然被人设计,总会想着报仇……这条鱼我得挂在勾上放出去,引出更大的鱼。”

    刘纬台愣了愣,随即颔首点头。

    没多久,黄邵一脸失魂落魄地被文则李移子押进一间房间里。

    他被押着跪倒在地,两眼无神地扫了眼周围,看着公孙瓒大咧咧地坐在案几上,刘纬台、文则、李移子三人佩刀而立,哼笑几声,“愿赌服输。既然被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至于你要问我什么,我……”

    “范柔,年方十八,家中渔民出身,寡妇……近几日她去看过医师,疑似有喜。”

    黄邵脸色一滞,整个人僵在那里,公孙瓒揉着太阳穴,有些乏累道:“黄邵,我相信你是被逼无奈才任由这等愚蠢之事发生。此次既然被人黄雀在后,可曾想过抓出贼人,报仇雪恨?”

    黄邵突然肃容,不确信道:“疑似有喜?”

    “给我家续儿治伤的几个医师说的。那范柔似乎也不相信,还找了好几个。这不前夜去找你了么?她以往哪里这么没分寸过?我听手下人说,你也挺小心的,前夜也是首次留人。怎么,你莫非不知?难不成她来不及说就被贼人杀了?”

    黄邵神色苍白,“我……”

    “绝户之痛,我只问你要不要报此仇?”

    公孙瓒敛容沉声道:“本太守实话告诉你。此次混乱,我手下门将死伤不少,独子被重伤,郡府都被烧了大半,我原本大可将你斩杀,将你狗头当成祭品,也用以誓言,但杀你难解我心头之恨。你若真要报仇,我也会支持你,查住真凶,我等……”

    “那刘正昨夜,当真是一个人?”

    黄邵突然问道。

    刘纬台答道:“拦住你的其实是四人,其中一人还断了臂,养了大半年,伤势倒也并未痊愈。”

    “他何来底气……”

    黄邵目光失神,那语调极其复杂,像是在自言自语。

    公孙瓒与刘纬台三人面面相觑,也暗自苦笑。

    好半晌,黄邵突然问道:“还不知,府君可有了线索?”

    公孙瓒皱了皱眉,黄邵苦笑道:“黄雀是谁,黄某真的不知。至于那夜杀了我家柔儿的人……是我小弟私通……已被我诛杀了。”

    公孙瓒扫了眼刘纬台,刘纬台微微摇头,使了个眼色,公孙瓒目光幽深,“抓了几个贼人,职位高一些的都自杀了,便是有说的,也不详细。我让人认了脸,都是近半年过来居住的,说是流民,南方来的,具体地方那些百姓也说不清楚。但那身手都是身经百战,我倒听说与你时常作伴的马台也是那些人的。不过已经逃了。”

    “马台?”

    黄邵惊呼一声,随即脸色变化,片刻后目光转动几下,“府君就不怕我到时逃了,亦或返身回去杀你那同窗好友?”

    “逃?你觉得我像是白痴吗?至于德然……他突染怪病,生死不知,如今脉象虚弱,真不需要你动手,说不定便……”

    公孙瓒顿了顿,蹲身到一脸错愕的黄邵身边,附耳道:“你若真的不知道黄雀……如今外面对贼首有不少风声,我要你一一打探清楚。来日报了这个仇,我找机会封你为我校尉,让你北上与鲜卑乌桓厮杀,如何?这可比当贼要好多了!还有,那些乌桓人找你作甚?那赵昕……我若是没猜错,他几个手下前日无故消失,便是去找你了?”

    黄邵颔首苦笑:“以私藏兵甲之罪,定罪卢尚书与刘公子……昨夜无数白马义从看见,他们想必也知道了。”

    李移子顿时脸色难看,“大哥,这厮莫不是想以此威胁你交出供奉?”

    “此言差矣。他们还巴不得多留一会儿好贪墨点钱帛呢。”

    黄邵摇摇头,正色道:“打蛇七寸。找的自然还是刘公子与卢尚书的软肋。”

    公孙瓒神色一滞,与刘纬台对视一眼,轻笑道:“还真料到了。赵常侍这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可区区两副铠甲……”

    “卢尚书身为人臣,与弟子勾结企图谋逆,蓄养死士呢?一千人此前在马场与农庄操练,也并非没有人看见,如今我太平道已被平定,真要追究家兵训练一事,也不是不可以。何况关乎十常侍的流言蜚语,也都是自幽州冀州来的。”

    黄邵补充了一句,公孙瓒随即敛容,瞪着黄邵。

    黄邵苦笑道:“若无把握,他们怎会轻易动手?他们虽然没有明说,但既然前日一走,便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昨夜也没有动作,我猜,便是带了足以定下乾坤的东西。那东西,想必连府君都护不住了……”

    “你他妈……”

    公孙瓒毛骨悚然,一把揪住黄邵的衣襟,刘纬台三人也神色凛然。

    黄邵一脸希冀道:“府君,你那承诺还有效么?黄某真能活?”

    “杀了他们!”

    公孙瓒目光凶戾,突然自文则腰间拿出佩刀,砍断黄邵身上的绳子,“你还有多少人?没有的话,我给你!带人杀了赵昕他们!此事一了!你就北上去辽东!我让人……”

    “大哥!大哥!”

    门外突然响起乐何当飞快跑进来的声音,公孙瓒心跳不由加速,李移子开了门,就见乐何当跑得气喘吁吁道:“大哥,那赵昕到了府门口,突然拿出圣旨,要你过去……”

    “不是续儿便好……”

    公孙瓒松了口气,身躯却也不由战栗,“那些商贾可在?”

    “在啊,都看见了。”

    “阉人欺我太甚!”

    公孙瓒咬牙切齿,定睛望着黄邵,半晌之后,突然卸甲,打开窗户道:“季义,你快去拦住他们,便说我出去了。仲书,元正,你二人带着黄邵快走,记得查清贼人。叔值,你跳窗从后门出去,让刀斧手在此准备,我要……”

    门外突然响起一片哀嚎声,不少人说着“校尉给我们做主啊……”,此外,还有人大喊大叫,招呼着手下人将院子里里外外围起来。

    公孙瓒扭身过去,就见赵昕走了过来,一手托着圣旨,一手推开拦路的李移子,遥遥望着公孙瓒笑道:“公孙府君原来是在隔壁审问犯人啊?赵某叨扰了,只是手中之物事关重大,还请府君接旨,也好赵某不将你归为同党。”

    “同党?”

    几位缙绅豪强窸窸窣窣地讨论起来,公孙瓒嘴角抽了抽,瞥了眼黄邵。

    黄邵怔了怔,随即便见刘纬台凑了过来,腰间环首刀近在咫尺,又望望赵昕身边的秦琼等人,随后低下头去。

    公孙瓒暗自捏得拳头青筋暴起,听得赵昕催促一声,跪倒在地,与此同时,所有人跪下来,赵昕笑了笑,摊开圣旨念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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