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宇三人出得大门,径往大路东投,四人行不多时,天光渐渐明了。李知宇瞧得那半隐半拢的明月,脑海中回想先生所授诗文,沉思良久,脑中浮现“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二句。心想不论身在何方,这月却是一般,不论贵贱,不分高低。李知宇心下沉吟,脸上渐渐扬起笑意。

    刘负卿心中迟疑不定,自从脚步出得房门,不知为何心神摇曳,见到那女子,沉寂已久的心中掀起了万丈波澜。自己本以为独居山林十余载,夏躬田亩,冬饮冰雪,早已忘却尘世俗缘,只准备于山林之中了此残生。可今日与她相见,那沉寂的心却又如烈火燎原,灼的心中炙热。

    仇如海与刘负卿并肩而行,瞧了瞧刘负卿的脸色,心中只是哀叹。本想出言询问,可话语到了喉中只剩苦涩。

    几人且走且行,不多时鼻中嗅得阵阵香味。李知宇身下站定,瞧了瞧远处,一排排梅树枝干轻摇,树叶摩挲作响,黄色的梅子随枝叶轻轻晃动,梅子却以成熟。几人东走西绕,只是闲逛游荡,却不知何时走到了这梅子林中。李知宇看着梅子轻摇,喉咙不禁轻咽。

    三人渐行渐近,鼻中香味却是愈发浓烈,几人心下微奇,不知这香味从何而来。刘负卿二人对视一眼,脸上具有笑意。这却不知是哪个老酒鬼深夜不眠,却在此喝酒,有此雅致倒也难得,若不前去叨扰一番,饮得两杯水酒,岂不是辜负了今日月好之意,梅林赏景之兴。刘负卿闻这酒香沁人心脾,回想起赵槿轩情意浓浓,心中更是烦躁,此刻只是渴望能喝得一杯梅子酒。

    “这世间有人愁,有人苦,有人贪于情,有人念于色。这凡世种种,却是具不开化所致。昔者圣人西入函谷,驭兕而去,这在老夫看来才是真逍遥。似五柳躬耕田亩,归去来兮,却毕竟小家子气了。”沧桑的声音顺风而来,虽略感低沉,三人耳中却是听得真切。李知宇心中一笑,想到这个老酒鬼倒是洒脱,如若他真的像自己口中所言,如圣人一般超凡洒脱,那又如何会在这地独自哀叹,似他自己所言,难道还真把自己当作隐士高人,天上谪仙,随意指摘人间不成。

    李知宇心中又想起以往史书所载风流名士,性情虽然真切,或放浪形骸或悟言一室,可从头来看大多数始终都迈不过自己这一槛,若真的都迈过了,那他娘的圣贤还值什么钱,那我们苦苦追寻了解圣人所思所想意义又何在。李知宇脸色一红,暗暗笑道,我今日却是骂了人,实在是对不起先生教诲。

    几人走近身来,只见一青衣老头盘膝而坐,老头头戴儒冠,负笈风流,自有模样,细细看去倒真是有些梅子林中偶遇名士之感。老儒手中拿着一只葫芦,只是饮酒,待饮得两三口,长袖擦了擦嘴角,又说道“这世间种种功名,种种风流具是往日业果,今世偿还。何况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政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却烧之不失。殊不知这世间种种,原本易忘,人来人往,具是尘缘,却是苦恋不得,苦恋不得。”老头悠悠叹息,又拿起那个葫芦,只是饮酒,却不瞧李知宇三人。

    李知宇听的此言,具是沉默,三人脚步微定,只等下文。老头却不再说话,只是咕咚咕咚饮酒。酒香咧咧,愈发醇厚,混杂在风中,让人口齿生津,嘴角流涎。

    刘负卿听得老儒话语,眉头紧皱,仿若老僧入定,只是沉思,先前只是想要饮得几杯酒水的他却是不言不语,独自沉思,那随风而来的酒香此刻恍若不觉。

    仇如海听得老头话语,脑中想着女子眉梢,心下更是苦涩,此刻心底生愁,只求一醉。仇如海脚步微疾,行不过五尺便见到一青衣儒冠的老头半躺半卧的低声沉吟,手中拿着一个葫芦,正往自己嘴中灌着酒水。酒香醇厚,十里可闻。

    李知宇侧耳倾听,心中微思,对老头后面话语不置可否,本欲和这老头辩驳一二,随即一笑了然。李知宇性格虽然内敛但却洒脱,见苦思不得求其索,便只是快步向前,想看看这疯言疯语的老头到底怎生面目。李知宇快步疾行,待得愈发接近时只见仇如海半跪倒地,身体悬而不动,那青衣老头却依旧悠悠的抿着口中酒水,似乎并未发觉已然临近的李知宇。

    李知宇见仇如海静跪而不动,身体半悬而不倒,心中不解,走上前去轻推了仇如海两把,可仇如海却依旧如此,恍然未觉。李知宇推的三四下,心中忐忑,不明就里。李知宇虽然对仇如海不甚了解,可也从未见到仇如海何曾动而不闻,除非他不想理你。只是仇如海此刻身姿怪异,这景象映入眼中,李知宇微觉惊惧。看了看几尺外独自沉思的刘负卿,想要呼喊刘负卿来一探究竟,可骇然发觉自己竟是口不能吐,言不能声。脚步轻挪,欲往后退去,可这手脚具是静止,进退不得。这一下变故,惊得李知宇发汗沾背,长衫略湿。

    李知宇和赵树理幽居荒山十余年,何曾见过如此诡异的事情。虽然在赵树理淬剑之时见得那半截指的老道施雷引风,云气压城,可也没有今日这般诡异。自己居然无缘无故口不能言,体不能动。以往书中记载妖魔鬼怪吃人剖心,李知宇大抵不信。毕竟圣人言:子不语怪力乱神。可今下处境,那又如何言语?脑中百转,忽然想起了先生曾说山海奇异录中曾记载一种叫做“鹿蜀”的瑞兽,可“鹿蜀”是宜子孙,如今这老儒却是妖法。李知宇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青衣儒冠的老头,想看他是否与怪力乱谈的杂记野史中所记载的妖魔一致。

    “你这少年倒也有趣?似他等心志坚定之辈都梦入心境,你却只是身体不动,心志健全。莫不是年少不知愁?”老儒轻声叹道,一双眸子神采烁烁,哪像古稀老头。李知宇正欲回话,无奈口不能言,只得死死看着这青衣老儒。当下,脑中回想往日种种,想起赵树理的关心呵护,张寡妇的疼爱有加,又想了想自己从未谋面的父母,最后却想起了那一袭黄衣------赵晴柔。李知宇脸色微红,心下想到,自己却是不能去乞求她原谅了。

    老儒轻咦一声,又看了看李知宇两眼说道:“你这少年却是有趣,明明心有所痴有所欲却能抵御我这奇物,看来你与它颇有缘份。可这“鹿蜀”骨………”老儒沉沉叹息,良久才故作洒脱道:“罢了,今日算我输了,这壶酒就予你吧!”老头说完,神色颇有几分不愿。念念不舍的瞧了瞧手中的酒壶,还是忍痛扔了过去。李知宇闻得这酒香,一口浊气从口中吐出,顿时神清气爽,百骸生力。

    “我却是不喝酒的。”李知宇轻声说道,看了看那青衣老儒,神情略带羞涩。老儒眉毛一竖,沉声道:“老夫今日偶过这梅子林中,玩赏风景,你这少年能抵御这“鹿蜀”瑞骨,实为有缘,今日老夫赠你一壶酒,却也算了此一段缘法。再者,这梅子酒,喝与不喝却是由不得你。”老头呵呵一笑,手指轻动,李知宇身体直直前往,还来不及反抗,只觉喉中一阵辛辣,酒水入腹旋而又转为阵阵清凉,这一热一凉之间,遍体通透,目光远望而去,较之平日多了几丈有余。

    李知宇心中甚是惧怕,以为老儒使妖法所致,手脚挣扎,脚欲踢出,忽然脚底不稳,一下倒了下去。原来不知不觉间,身体不知何时已经可以行动,李知宇双手撑地,身体急爬而退。老儒哈哈一笑,道:“你这少年却把我当做书中所载妖魔鬼怪。若老夫真是妖怪,此刻就应该将你剖腹剜心,吃了你这不知好歹的小子。”老儒故作生气说道,说完身体站起,五指成爪,拟做鬼怪。李知宇听得老儒这番言语却不再害怕,心中想道,这老头所言倒也颇有道理,如若他真是妖怪,那还予我酒吃,岂不是多此一举。李知宇静思半刻,身体不退反进,细想老儒先前所说话语,什么“鹿蜀”瑞骨与我有缘,那是不是意味他要赠予我。

    李知宇眸子微转,此刻既然已经想通,便不在害怕。看着张牙舞爪的老头,说道:“前辈,你是不是还忘了点东西,那“鹿蜀”瑞骨,你说与我有缘,这既然有缘人碰到有缘物,前辈,你是高人大儒,却不会欺骗我一乳臭未干的小子吧?”李知宇身形不退反进,和老儒相向而来。老儒竖眉道:“你这娃娃好生无礼,我这一壶酒在这杏子林中埋了十年,今日被你囫囵吞了大半壶,此刻还想要老夫宝贝,却是贪心。况且老夫观你衣着打扮,分明是个读书人,这读书人难道不知“君子不受嗟来之食。”老头气呼呼看着李知宇,须发尽张。

    李知宇心下沉思,觉得老头说的甚为有理,自己今日已然喝了人家大半壶酒,此刻再要那“鹿蜀”瑞骨却是贪心。以往先生说人要戒贪戒躁,戒欲守规,今日我却如此,实属不该,不该。李知宇摇头晃脑的沉声自语,细剖己过。老儒听着这少年口中碎念,心中一喜。这少年受我儒家思想熏陶已深,风格入骨,浑不似那些庙堂辞藻皋比之辈,说不定我儒家将来从君王手中的提线木偶中摆脱出来,这少年亦能出大力。老儒微微点头,拿出手中那块“鹿蜀”骨头,手指微动,却将那趾骨丢在了李知宇手中,老儒微微一笑,身影倏忽不见。只有一句话远远飘来。

    “我辈读书人,只求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才是我辈读书人之宗旨。切记,切记”待到后面,声音愈发遥远,李知宇只呆呆握着手中这块“鹿蜀”骨头,心中充满感激。

    “这前辈,如何也不留个名姓。若他日还能相见,我李知宇一定好好报答。”李知宇轻声开口,忽然想起刘负卿二人还呆立原地,不得解脱,愁绪突来。可转头望去,只听得二人鼾声已起,在这静谧的月色中分外洪亮。李知宇静静的看着二人,发现二人脸上具有笑意,口中同道“槿轩”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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