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子东厢,有一个小小的隔间,平素都是放着一些杂物以及主人家丢弃的废旧袍子诸物,一向无甚人员居住。只是东厢之中透出点点烛火光亮,照耀得屋内也一片红彤彤的烛火。屋内,一个花白胡须的不速之客他端坐在一条布满灰尘的长椅上悠悠喝着手上端着的一壶茶水,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手中拿着的一卷泛黄古藉。

    古藉早已陈旧不堪,甚至翻动书页之时会有不少的灰尘抖落。可老头皲裂的手指几乎是仔仔细细挨个点过一个个蝇头小楷,看的津津有味。

    老人时不时会低下花白的脑袋,细细沉吟思索几句,等到自己了然于胸时,他才伸指沾些许口水翻到下一页。

    古藉颇为厚实,一页一页所记载的内容也是杂乱不堪,或是论述法家精益之学,或是讲述儒家治国理政。老人细细读之不仅不以为枯燥无味,反而面有喜意,笑容满面。老人一路细翻,审字酌句。等到他翻到下篇之时,看着卷首醒目的说难两字。老人原本笑意盈盈的脸庞霎时间一片昏沉。他气呼呼的开口说道:“什么叫所说阴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老人说道最后,气呼呼的合拢书卷,重重的说了几句非君子所学,吾辈不齿。

    桌上,烛光点点,片片橙黄,直到那一整支蜡烛烧的变作了一小截,白发慈和的老人才揉了揉有些血丝的双眼,他抬起头来,望着窗外滴下的雨水,愣愣出神。

    过了良久,老人自言笑道:“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可如今年至耄耋,知道了愁滋味又如何,只是变成了站在层楼之上唉声感叹天凉好个秋,有甚差别?”

    他端起蜡烛,滴下布满烛台的蜡泪,“哪有什么差别。明明就没有。”老人自顾言语,独自沉思。却没有发现一袭青色官服的男人手提着一柄酥油纸扇,他不知何时来到了屋中静静的看着自言自语的老人。

    男人三十余岁,看老人依旧恍若未觉,他紧了紧身上的蓑衣。

    “怎么了,月昏雨夜,遍体生寒,如何就凝目愁思。”男人笑吟吟的说道。

    “层楼之上能看得万类霜天竞自由,看得天光大好几度秋,却到哪去寻这壶横舟花酿,这尾清江鲈鱼。”来人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提出一尾活蹦乱跳的金黄鲈鱼,神色颇为自得。他见老人依旧不理不睬,有些无奈,只得先收好手中提着的湿淋淋油纸伞,再来与他言语计较。

    “想什么呢?本官今日兴致极好,效仿古人秉烛夜游,观良辰美景。不料夜雨风寒,扫了雅兴。”

    他看着转过身来的老人,继续说道:“既然天公不作美,本官也只能另做他较。这不是。”他又显摆似的提出那尾金黄鲈鱼。抹了一把胡须。

    老人扶额苦笑,顺着他话头问道:“所以呢?”

    男人见老人终于将视线注意转到自己身上,他喜爱颜开的说道:“所以啊!只能一舟览横舟,顺手掉起了这尾大鲈鱼。”

    老人继续沉思,不在顺着话头而答。

    男人不以为然的自顾言语,“为了钓起这尾大鲈鱼,在阴沟里翻了几次小船。你就这么不赏脸。”男人神情陡转严厉,但眼中依旧有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老人回过神来,无奈回道:“县令大人,你我相知一场。我王知然何曾对你不恭不敬。只是前几天我府上的张许奉着那风老头的命令前去除妖。时之至今,不说回寄一封家书,就是音讯也不曾传来半分。老朽体弱年高,忍不住有些伤感愁思。”

    老人放下手中的那卷泛黄古藉,望着窗外的凄风苦雨。

    男人听完他的答话,一手抵住下巴,一手按住身旁的一把黄花梨椅,他思量许久,轻声开口道:“张许,性子沉稳,为人坚毅,又拜了风百集做了师父。虽然如今修为更上一层楼,成为了二品武夫,可除妖一事。”男人不在言语,眼露深思。

    妖这个字他还是孩童之时听家中长辈偶尔提及,那时年少轻狂,不以为然。可做了一县知县,翻看了前任以及那些普通人家接触不到的密文经传之后,不信鬼神修浩然的读书人才渐渐的相信了世间还是有着一些奇怪难见的东西,譬如老人此时说的妖。

    老人脸露哀容,那还顾得上珍馐美酒,只是一遍遍翻开手中的书卷,才减缓了担忧。

    知县大人看着难得的体己人如此伤感愁思,他心中也颇为不好过。转移话题一样的说道:“得了,得了!世界这么大,终究要出去闯一闯。你如果一直将他当做稚童幼孩捧在手心,等到他真正可以独当一面,却由于你的缘故而无法独当一面时,你看他是怪你还是乐呵呵的说你将他保护的很好而感激你。”男人取下腰间挂着的银制酒壶,拔出酒塞,咕咚饮了一大口横舟花酿。

    他喝了一口酒水,又伸手擦了擦嘴角的酒渍,自顾感叹道:“人人都说江南好,可我这个南方汉子倒是有些想去北边看看。看看那儿的雪夜铁蹄执金戈,看看那儿楼船夜雪袭龙朔的大好壮景。”男人轻轻摇晃着酒壶,不知不觉握紧了双手。

    老人放下书卷,斜瞥了一眼眼露向往的男人,他拿起桌上那只上好的狼毫,在纸上悠然写了两个字,“做梦!”

    县令大人独自发愁哀叹,热血盈胸。他不禁在脑海中幻想着自己马踏河山,手执雕弓。想着北国的大好山河风光,想着那些为大楚征战的热血儿郎。他有些愣愣出神,心驰神往。

    老人悄悄走到男人身后,一掌拍在他有些消瘦的肩上。

    “想什么?”轻声问道。“难道你是在想雪夜挽强弓,西北射天狼。”老人呵呵一笑,神色哀伤。他伸指扣了扣桌角。唏嘘感伤的说道:“当初张尚书以四不节为变法之大体纲要,那时老夫年纪尚青,一双眼里何曾放得下那等异端邪说,只以为他这一套纯粹是为了服务权贵的幌子。那时我青春年少,也和那些文坛士子们写了不少抨击时政的文章,那时还以为自己读透了圣贤道理。”老人顿了顿,一双老眼泪光闪闪,他转移注意般抬头看着一片昏沉的夜色,再不言语。

    知县大人既不反驳也不否定,他有一下没一下的伸指敲打着桌面,传出一阵咚咚声响。等到老人闭嘴不言,神色伤感懊恼的垂下花白的脑袋时,男人也刚好神色动容的抬起头来,相顾无言,泪水沾襟。

    张行俭,这是一个大楚书生士子提及就会伤感的名字,也是那些与他政见不同的同僚最为惋惜的地方。难道这天地间就你一人希望大楚越来越好,我们也是一样。只不过操作的手法和方式大同小异而已。

    老人触及心底伤感之处,蹲坐不语。而本是雨夜携鱼归,心情颇好的知县大人被老人这么一搅和,也没有了雨夜品美酒,食大鱼的雅兴。他抓起梨木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愣愣出神。

    离得县衙稍远地界,一袭紧身黑衣的老人疲惫的一遍遍揉着有些黑色的眼眶,嘴中发出阵阵叹息。老人一遍遍的来到窗前看着暗淡的天光,又一遍遍离开窗台在稍显狭窄的书桌前坐下,看着略显寂寥的书桌愣愣出神。

    屋外,一袭同样黑衣的青年不知何时站在了门窗之外,他等得许久才略显犹豫的推开屋门,望着老人轻声说道:“师父无须太过担忧。师兄武艺高强,又深得你传授的武学精益,想必一定已经除去了邪魔外道,正策马归来,准备为师父道喜呢!”来人熟络的将手放在桌下的水盆中,拧干那条已无热气的毛巾,笑看着老人。

    许是青年爽朗的笑意触动了老人,又似乎是他的话语颇有成效,低眉生愁的老人接过毛巾,轻敷在了自己额头之上。

    “清霜”老人低沉着嗓音轻唤了唤来人的名字,他又低下头来,翻开桌上触手可及的一本书卷,不曾料到才刚翻开书卷,老人原本昏沉的脸色愈发昏沉,他随即紧紧闭合了书卷,看着眼中似含星光的男子沉默难语。

    窗外,雨声依旧,风声渐紧。

    那青年男子喊出接令二字之后,四处光点如有所觉,快速游动,聚于一处,共奉其令。尤其是前方的三团有如灯笼般明亮大小的火焰更是惹人注目。

    火焰滔滔,气势逼人。

    一个手执一团幽绿火焰的高大男子他跨动身子,走到当首的一对男女身边,朗声道:“末将黎蚩,接令”

    身后众多光点刹那间,齐声喊道:“我等接令”

    当首青年悠然一笑,从腰间取出一道朱色令牌,对着昏沉天幕往上一抛,道道霓虹生紫霞,点点星光照寰宇。

    温知良与老翁相斗正酣,他堪堪避开老翁斜指一点,身形后转,脚步履空,如踏平地,伸手对着昏沉天幕猛然用力一扯,手中银光绽亮,凛若天神。

    道士取下九天雷霆以为剑,一气奔腾八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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