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希平当然也想去李庄,那里已经俨然成为和裕升体系内所有人心里的圣地,别的不说,张瀚一年有十个月以上驻在李庄,光是这一条已经足够了。

    不知何时起,和裕升好象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普通的商号,而是政、军、工、商合为一体的庞大集团,这个团体的可怕之处不仅在于体量和潜力,而在于可怕的向心力。

    “各人凡事都要用心,知识固然要在书本上学,也要在平时多看,多听,多想。”李遇春嗑掉烟袋里的残火,语重心长的道:“万事都有学问,种田汉子你们也不要瞧不起。刚刚你们不是说了,亏得有孔敏行孔先生,李庄那一片的产量才高出别的地方近三倍,四万亩地,多收十五万左右的粮食,现在的粮价你们算算,这是多少银子?东主家大业大,好象这一点银子不起眼,换了别家,恐怕高兴的觉也睡不着。凡事都有学问,你们好自为之,现在都上坑,早些睡吧。”

    这一下所有人都对李遇春心服口服,眼前如老农般沉默寡言,看着也远离中枢,不怎么被张瀚喜欢的二柜,到底也不是凡俗之流,纵然能力不足,不可以再主持更多的事务,可眼下这一点子事,做的也是有声有色,现在各人隐隐明白过来,为什么一直有东主不喜二柜的风声,但二柜不为所动,东主也从来没有撤换人选的意思,这个收粮的人,还真的非眼前这二柜不可!

    ……

    刘德一路回大同府,相隔这几百里路,若是往常走起来也是极尽辛苦,他这身份坐不得大轿,骑马也很辛苦,坐车颠的厉害,后人难以想象的就是就算是当时的最好官道,仍然是坑洼不平,起伏不定,不管是骑马还是坐车,都算不得好享受,只有坐在八人抬大轿里,随你地势高低不平,反正轿子一直是颤悠悠的不靠地,所有的颠簸都被分散在抬轿人的肩膀上,是与坐轿的人不相干的。

    刘德这一次却是十分顺利,他坐的是和裕升帐局的马车。

    和裕升的马车刘德也是久闻其名,这一次也是头一回坐,与他同坐的还有另外几个带货或带银子的东主,都是从和裕升往西去,有往面,也有往偏关的,最远的一个往延绥镇城。

    一辆大车里坐着六个人,却是一点儿不挤,甚至还很宽敞。

    车子里也没甚气味,从里到外都是干净的很,这车刘德感觉用了可能有半年到一年,但给人的感觉就是和新车差不太多,到处都光亮如新。

    上路之前,几个小伙计赶着过来,用水泼再用毛巾抹,一寸寸的将车身外厢和内里都打扫了一遍,刘德看着默然,另外几个商人发自内心的夸赞,各家都用着伙计,恐怕没有哪一家的伙计做事有这般用心。

    刘德心中甚是鄙夷,这几个商人真是不通之至,张瀚给商行掌柜还有伙计的薪俸高的离谱,规矩当然也大,制度也严,做不好的就会开革走人,后果能叫这些伙计感觉比死了老子娘还严重,无非也就是赏罚分明罢了。

    想到这一层,他又想起大德亨来,当时自己想劝韩畦一定要设骡马行,结果韩畦不感兴趣,自己便不敢认真劝说,然后各地分行一开,韩家那边就插手安排了好几个分店的掌柜和帐房的人选,一开始这些人就吃股本,花天酒地,开花帐贪污舞弊样样皆来,自己也是知道,但害怕得罪韩家的族人,也是忍着不敢出声。

    现在想来,好生没有趣味,想做一个赏罚分明,制度井然的东主,似乎也并非那么容易。

    便是韩畦,若是他振作起来,似乎能立一个规矩,可他能么?

    各地的分号还有代王千岁和一些强势官绅的股本,他们当然也要安插人手,难道韩畦就能拒绝?还有后宅的枕头风,吹起来韩畦能有什么办法抵挡?韩畦的正室在老家,身边可带着几个小妾,那几个也没有一个省油灯……刘德这一次回去不愁别的事,就是发愁怎么到后宅给那几位交代,她们不仅要安插家里的亲朋好友,还格外放了一些体己银子给刘德,银子刘德当然带回来了,可没有预期之中的收益,估计这一关也不那么容易过……

    种种烦心事在脑子里,上车之后也是浑浑噩噩的,一直到车里的人说话声响太大,才算把刘德的注意力给吸引了去。

    “近来周大牛闹的厉害了,”往延绥的那个商人拍着膝盖道:“剿匪还得是张瀚张巡检,那周大牛不过是俞士乾底下的人,俞士乾都叫张巡检带人给宰了。”

    “去年剿匪听说分了东路和南路,东路杀的狠,人头滚滚啊,那个一只虎和姓周的匪首早就在李庄的巡检司被宰了,一刀之后枭首示众!”

    “东路是往张家口的大官道,南路是两条,一条是许家庄堡一路往紫荆关和易州的大道,那是军国要道,和张家口这条一样重要,另一条是东南路,是广昌到蔚州和朔州的官道,广灵,灵丘,王家庄堡,都在这条道的西路。和裕升的两条道,一条是从新平堡往张家口堡,再往京师,一条是从灵丘翻山下来,到许家庄路那条官道上,一路往紫荆关和易州,再往京师,东南路才是从广昌到蔚州的官道,并不足重要,周大牛他们就是在那条官道左近活动,老巢在那,所以张巡检杀了俞士乾后,见其残部散去,并没有用心狠剿。”

    这个商人说的这些信息很详细,也引起众人的注意,连刘德也微微点头,从表面上来说,这个商人说的很正确了,他说的官道信息,如果在后世的地图上打开来看,可以发觉是在几条山西北部大面积的高原山区之中几处明显的平原地貌之中,不论是东路还是南路,都是一样。

    灵丘和广灵这些城市其实就是建立在广袤的大山之上,有少量的平原,不如其土地面积的一成,更多的是绵延千里的山地。

    只有官道才是这一大片山地的血管,用来连通东西南北,以通有无和人员交流。

    周大牛他们确实是在那条南北官道东部的山区活动,这一次突然下山,也是从那里出来,谁也没有办法指责张瀚的不是。

    张瀚巡检司主要也是负责东路,不管是东南还是南路都不关他的事,他越界杀贼,杀了贼首俞士乾,还有东路若干有名的土匪头目,杀了几百个土匪,结果没有一点奖赏,没有升官也没有赏银,更没有朝廷褒奖,这些事被彻底“漂没”了,不仅如此,韩畦这个巡抚还拿“通贼”这种可笑的借口来打压威胁张瀚,在所谓的公道人心里,韩畦的形象和戏文里贴着白鼻梁的潘仁美也差不多了,而张瀚当然就是忠心保国,富而且仁的忠良形象了。

    刘德在内心发出一声冷笑,他们这些人知道个屁,他这几个月见识多了和裕升的能耐,别的不说,这车马辐射的能力,连官府也比不上,只要张瀚一声令下,什么东路南路,统统算作一路,只要用心剿,哪一家剿不平?留着周大牛这个悍贼不剿,无非就是关键时候抛出来生事,比起张瀚的心术来,眼前这一伙商人就差的远了。

    他对这些话题并无太大兴趣,又待闭目沉思,却听那个往延绥的商人道:“近来颇有风声,说是大同镇总兵官要调任榆林,各位是否听到?”

    “似有此议。”

    “恐怕是麻总兵与韩抚军不和,故意先放出风声来。”

    “哪有这道理?我看倒是韩巡抚先放的风。”

    “亦有可能是宣府?”

    “宣府是马家的地盘,旁人插不进手去。倒是榆林有可能,麻家毕竟是西北将门,在榆林和贺家一样有势力,一样玩的转。”

    延绥商人兴奋道:“我在榆林卫每日翘首以盼,就是想着和裕升能进咱们延绥镇来,若是真的把麻总兵换到咱们榆林来,那可真是谢天谢地。”

    “你那尽是浑说,”另外一人嘲笑他道:“麻总兵不在大同坐镇,跑到你榆林去,这边韩抚院正好拼命对付和裕升,大同这边都断了,还怎么到偏关,怎去榆林?”

    “啊,我倒是把这一层给忘了!”

    从新平堡一路向西,到大同,再往偏关,往南些到宁武,分别是大同总兵和太原镇总兵的地盘,这些地方都属于军镇直属,又是马市活跃,商业也相对活跃的地方,在后世可能很难理解,越是往长城边境线的这些关隘军堡,为什么在明末这个时候拥有着后世难以想象的商业活力。

    象偏关,新平堡,榆林这些城市,在后世成为典型的败落地方或是观光地,而与商业丝毫不沾边了。

    在这个时代,因为是边境地方,又面临与蒙古人的马市贸易,这才造成了眼下这种畸形的贸易状态,除了沿海地区外,沿长城一线的地方,内地的商业活力反而不如军镇。

    “这事情不对……”刘德下意识的感觉不对,这事情有些反常,就算韩畦要针对麻承恩,也是收罗好证据,与朝中的御史沟通好之后,韩畦拜本参奏,然后御史闻风而从,如果有实证,朝廷对文官弹劾武将一般是一弹就准,哪怕是总兵也一样,只是巡抚和总兵一般也绝不会弄到互相参奏这么难看,韩畦在大同被弄的束手束脚,主要原因就是和大同总兵麻承恩尿不到一个壶里,下决心要搬走麻承恩这个绊脚石,换上一个新上任的听话的总兵,那时候不要说对付张瀚,做别的事也一样顺手,可这事还在谋划阶段,怎么就有这么多风声传扬开来?

    “伙计,”刘德推开窗子,冲着外头吼道:“多挥两鞭子,家里有急事!”

    赶车的车夫没有言声,只是确实多挥了两鞭,这四轮大车是和裕升帐局用来拉大客户的载人马车,车身虽大但十分轻快,用的又是四马,虽然道路情形一般,快马挥鞭之后,还是风驰电掣的向前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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