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口果然是通风口,并无机关。小元顺着通风口一直向前,跑出十丈外,转念一想即使自己赶得及到墓外吹响竹哨,也不可能有人来得及救魏富贵,那朱碧姑娘定是为了让自己离开才想了个这理由。想起与莼之朝夕相处的日子,心痛得一抽一抽的,泪流满面地转头往回走。心道,我死也要和魏富贵死在一起。

    耳边又传来那小男孩的声音:“金甲,你看,这小狐狸现在和人一样,居然还哭,肯定不会是它了……”

    小元崩溃大哭:“是谁,到底是谁?你给我出来!”

    那小男孩仍在嘻笑:“你看看你,哪一点象狐狸精?想救你的魏富贵也不是没法子,只要你答应跟我回家,生生世世当我奴仆,我马上让金甲帮你救他。”

    小元不假思索地说:“我答应。”

    那小男孩一阵沉默,小元哭道:“你快叫金甲去救他,你快出来去救他……”

    “这么痴情的狐狸精,妖性都没了,真是闻所未闻。把青丘王白漪影的脸都丢光了。”那小男孩叹息道:“罢了罢了,金甲,你先放下云瞳的事,去救那两个人吧。”

    朱碧和莼之已存必死之心,并排躺在那石棺之中,听得棺外水银沸腾的“扑扑”声,心中凄凉。

    温度越来越高,二人忍受着皮肤灼伤的剧痛,莼之问道:“朱姑娘,被炸死之人,死的时候痛么?”

    朱碧避而不答莼之的问题,淡淡道:“我不怕死。自十二岁起我就一个人独来独往,行走江湖,四处捉妖,从来无人与我并肩而行,如今,有人并肩一起死,黄泉路上有个伴,已是意外的福气了。”

    莼之一阵心酸,强作镇静道:“生亦尽欢死当睡。下辈子,你想做什么人?”

    朱碧犹豫了一下,轻声道:“若有下一世,我想投胎到普通人家,当个普通的小女子,在父亲母亲身边长大。读书写字,喝茶绣花,相夫教子,织布烹饪过一辈子。我还要亲手学会做好吃的点心,比如滴酥鲍螺、香糖果子给我弟弟和相公、儿子吃,你呢?”

    “我不想再生于官宦之家,不想父母惨死,我想当个普通的猎户,打猎养马,闲时读书,与妻子喝茶吃点心。”

    朱碧听他这愿望竟似与自己的愿望相对一般,面上一红,不再说话。

    石室中已有爆炸声,二人呼吸困难,皮肤热辣辣的越来越痛,自知死期将至。

    朱碧轻轻叹口气,说道:“我本以为今日就要脱离苦海,没想到竟会死在此处。”

    莼之流下泪来:“朱姑娘,此次是我连累你,过奈何桥时我定不喝那孟婆汤,来世再还这拖累之罪。”

    朱碧扭过头,见莼之眼角落下泪来,轻轻替他拭去。莼之的面皮上一痒,闻到朱碧的发香,心中一荡,情不自禁伸手握住她白得如玉一般的手:“朱姑娘……我……”

    朱碧突然侧过身来,轻轻拥住了莼之:“我一直想知道,拥住一个男孩子,是什么感觉。”

    莼之脑中轰地一响,胸中如山崩地裂一般。也伸手揽住了朱碧:“就是,就是很温暖的感觉。”

    轰地一声,石室的地面被炸了一个大洞,二人感觉到石棺在迅速地向下坠,呯地落水。不知是不是掉入了适才养满赤鱬的暗河中。

    石棺极重,棺盖被水流一冲,即顺流飘走。河水迅速涌入石棺中,一股奇大的力道吸着石棺向水底沉,朱碧道:“快游出水面。”

    一切发生得极快,莼之反应不及,右腿又痛动弹不得,呛了两口水。那水又苦又臭,喝下去居然意识开始模糊起来,恍惚中觉得朱碧抓着自己的手,在努力拉自己。莼之心想不能再连累朱姑娘,拼命抽手,在挣扎中隐隐见到岸边坐着一个青衣人,似乎在垂钓。

    朱碧也见到了,大惊,不知对方是人是鬼,居然在这邪门地方钓鱼?

    这暗河中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漩涡,朱碧扯着莼之,慢慢气力不济,最后一个印象是岸上那人站起来撒了一张渔网,将自己象一条鱼一样网上了岸。

    莼之醒来的时候,身处一间华丽的石室之中,墙上有精美的彩绘壁画,色彩艳丽,绘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还有一只金光灿灿的金凤凰,竟由纯金打造镶嵌在墙内。

    莼之身下的床是一整块汉白玉雕成,床沿也雕着凤,价值不菲。

    石室中间,有一张光彩夺目的硫璃桌子,放着数件瓷器。有数个叠式小盒,想必是食盘。还有茶壶和茶杯,无一不精致绝伦。

    莼之见那瓷器晶莹润泽、清澈碧绿,釉层极薄极光滑,表面如冰似玉,认出是自己过去在完颜亮宫中见过的唐五代时王室专用的秘色瓷,不由呀了一声。心想这难道是皇宫么?

    靠墙处放着一张紫檀书案,桌上有文房四宝。

    莼之好奇走近,见案上放着数本佛经。桌子正中有几张精美的白绢,有人在绢上写了三个字:观自在。

    墨迹还未干透,显然写字之人刚刚还在这里。

    石室边有块屏风,屏风后似乎有极大空间。莼之想了想,走了过去。

    屏风后又是一间卧室,更加华丽,装饰得叠金流彩,墙上有几面巨大的铜镜,镜前放着珊瑚制成的梳妆台,台面放着女子梳妆之物,象是个女子闺房。

    朱碧躺在一张同样华丽的汉白玉石床上,床边坐着一个青衣人。一动不动,似乎正凝视着床上的朱碧。

    听到莼之的脚步声,青衣人缓缓转过身来,映入莼之眼帘的是一张英俊得令人惊讶的脸。他年纪很轻,深目高鼻,肤色黝黑,眸子是奇异的紫色,想来并不是中原人士。

    “朱碧姑娘如何了?此处是何处?你是何人?”

    那青衣少年摆摆手,意思是叫莼之回到原来的石室,不要吵醒朱碧。

    莼之见他关心朱碧,心下顿宽,心想这人可能就是朱碧的朋友或亲人,小元出了古墓吹响竹哨后,赶来救了自己和朱碧。那此处可能是朱碧姑娘的家,原来她家竟豪富如斯。可在家中使用龙凤图案和皇室专用的秘色瓷,似乎是灭族之罪啊。

    莼之当下向青衣人鞠了一躬:“多谢兄台搭救。”

    青衣少年微微一笑。两人回来原来的石室,他做了个手势,莼之随他坐下。青衣少年从袖子里取出一把小巧玲珑的金弹弓递过来,说的汉话:“这是公子的吧?我替你修好了。”

    莼之接过弹弓,心中涌起暖意,一迭声道谢:“谢兄台!这是我九岁生日时父亲亲手为我做的,于我有莫大意义。”

    少年摆摆手,意思是叫他不用再谢,又从桌上取过一个茶杯放在莼之面前,伸手为莼之斟茶:“公子可知道这是什么茶?”

    莼之虽生长在金国,但父亲是福建人,酷爱品茶,府中也收藏不少好茶,天下好茶均品尝过,于是信心满满地说:“自然知道。”

    莼之闻得那茶味极醇,道:“这是普洱。至于是哪一种……”探头过去细看,吃了一惊。其时喝茶大都点茶,要将茶叶蒸后榨去茶膏,再加水研磨,后填入模具中压制成饼状,再烘干。喝茶之时,先以开水浸渍茶饼,刮去其上的膏油,用箝子夹住茶饼在微火上烤炙干爽。接着将茶饼以净纸密裹槌碎,把敲碎的茶块放入碾槽中碾成粉末,细筛几遍,撮一把茶粉,放入碗底,加水搅匀,打出厚沫,最后才能端起茶碗细细品尝。

    而这青衣少年递过来的茶壶内居然是并未研磨的整片茶叶,壶内叶片片片舒展,直立于杯中,实是前所未见,想了想,说:“此茶叶片有野性美,非原始森林中的百年老树不能产出。”

    青衣少年微笑着点点头.

    莼之又想了许久,觉得不象福建的茶,于是端起茶碗,闻其味,轻呡一口茶汤,许久才说:“茶汤透亮、清红如琥珀,茶香纯净、醇滑甘厚、喉韵上佳,而且此茶能直立于杯中,我从未喝过这种茶,连听都没听过,还望公子赐教。”

    青衣少年十分有耐心,莼之苦苦思索之际,便微笑地看着他:“施公子可觉得这茶有何不足?”

    莼之见他叫自己施公子,坚定以为他是朱碧的弟弟:“要说不足,便是这茶具了。此茶野性十足,后劲醇厚,用这秘色瓷茶具十分不妥,应用民间茶农自制的粗陶杯饮用,以茶树旁的山泉水烹制,才可称得上浑然天成,野趣盎然。”

    “公子果有妙论。今日两次听闻公子辩论,均让小生十分佩服。公子称得上是人中龙凤。”

    莼之贪那茶香似酒,又深吸一口气,啜了一口茶。并未注意少年语中“两次听公子辩论”之辞,又突然想起,自己的脚好象不痛了,望向伤腿。那青衣少年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适才公子熟睡之时,我替你敷了药,想必此时已好了。”

    莼之忙起身又鞠一躬:“多谢朱公子救命之恩。”

    那少年也不接话,闲闲道:“你适才喝的是曼松茶,我从大理国无量山的香唐族处带出。当地人并不制作茶饼,而是烘炒后直接泡饮,茶汤不苦,舌底生津,回甘无穷,此茶从未流传世间,是以公子不知。”

    莼之见他不喝,问道:“这般好茶,为何朱公子不喝?”

    那少年道:“我最喜欢的茶刚好喝完了。”

    莼之好奇心大起:“哦?想必是极少见的佳品?”

    青衣少年笑道:“并不少。我最喜欢你家乡的茉莉花茶。茉莉玉骨冰肌,乃国色天香中的天香。采茶的少女傍晚将一朵朵半开茉莉采下,夜半时先以玉兰打底,再逐渐加入茉莉,放在锅里和茶一起炒,一边炒,茉莉受热,一边就开了,香气慢慢渗入茶叶里,整个房间都香气四溢,这时,炒茶的少女全身都是花香和茶香,再用手指把茶叶一片片地卷成茉莉花的样子,两片茶叶儿就是一朵花。优美之极,人世间,没有什么茶比这茉莉花茶更美了。”

    莼之见他谈吐文雅,突然觉得他话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是如何知道我的家乡在何处的?问道:“令姐何时能醒来?”

    青衣少年突然掩嘴笑道:“你以为朱碧姑娘是我姐姐?”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她是我家小主人明日的早餐。”

    莼之脑中轰地一响,手中茶碗呯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全身的血液象流过雪山一般一点点冷起来:“你说什么?”

    那少年如女子一般妩媚一笑:“我说她是我家小主人明日的早餐。”

    莼之牙齿上下打颤:“早餐?”

    “是啊,这孩子喜欢吃人,特别是美貌女子。”

    莼之受到的震撼无法用言语表达,心象一块巨大的石头,在耳边撞出“呯呯”巨响。

    青衣少年见莼之面色惨淡,安慰道:“施公子你放心,我们绝不会吃了你。因为我家小主人答应了你那只小狐狸不会吃你,可我们没有答应不吃朱碧姑娘。”突然皱眉道:“我倒是担心他吃下朱碧后,变成她的模样玩。不行,我得去毁了她那张脸。”

    莼之心知遇到妖怪了,全身僵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见那少年起身,忙向前一扑,双手拖住他。

    青衣少年见莼之紧张,奇怪地问:“你不是不喜欢人类么?这世间妖害人多还是人害人多?昔日秦国大将白起,全歼韩魏联军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人,领兵攻楚放水淹鄢城,军民死伤数十万,长平之战,活埋赵军四十万人;曹孟德在徐州屠城,鸡犬无余,泗水不流;八王之乱历时十六年,死九百五十万人,流尸满河,白骨蔽野;冉闵基本灭绝匈奴和鲜卑、羌族、羯族;石虎亲手将长子石宣拔掉舌头,砍断手脚,剜去眼睛,扔进柴堆活活烧死;黄巢所过之地,死八百万人,百姓净尽、赤地千里;金主完颜亮,将人活活扔进锅里烹死。”竟将莼之在古墓外说的话,一字不差全复述了出来。

    莼之心想朱碧姑娘是捉妖师,这妖肯定是跟了她很久,要伺机消灭她。艰难地张开嘴:“你,你是何妖?”

    少年又笑了一笑,他的笑容十分明亮迷人,莼之却觉得这笑容让人恐惧得无以复加。

    “我不是妖。”他又补充道:“也不是鬼。”

    “那,那,那你是什么?”

    “你猜猜。”

    莼之猜不出来:“此处,此处是何处?”

    那青衣少年有心逗他:“这样吧,你猜出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便放了朱姑娘。或者,你把你的三魂七魄交给我,换她活命。”

    莼之全身发热,心怦怦怦地跳。强行让自己镇定,站起身来,深呼吸几口后环顾四周,此地如此华丽却是石室,布置得这般雅致,却无门窗。墙上的砖与之前墓道中的砖又一模一样,脑中灵光一闪,或许自己仍然在古墓之中!可这墓,是谁的呢?

    白玉床和墙上都雕着凤,有书桌和梳妆台,看来墓主是位皇后。桌上秘色瓷为越窑特产,吴越国开国君主钱镠曾规定,秘色瓷要专供吴越国王室所用。临安历史上是吴越国国都,看来这墓十有八九是吴越国的某位皇后的安眠之地,案台上有数本佛经,墓主定是虔诚的佛教徒。

    吴越国历三代五王,至公元978年纳土归宋,历时近百年。五王之中喜欢佛教的,只有一位,即末代皇帝钱弘俶,但他未立后,有三位妃子。与他志同道合喜欢佛教的只有一位,当下道:“此地为吴越国末代国主钱弘俶宠妃黄妃之墓。”

    说完之后,莼之全身紧绷,暗暗握住了拳头,打算若不能救朱碧,就和她一起死。自己的三魂七魄万万不能给这怪物。

    那少年没想到莼之居然猜到了,笑吟吟的脸骤然变色,板成一块,一句话不说拂袖而去。

    莼之长出一口气,瘫在石椅上。此时,余光瞟到书架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动,扭头一看,书架上一本书后面露出一块不起眼的羊皮卷来,轻轻抖动,就象在对自己招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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