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临安府是人间天堂,而钱塘江却总是充满戾气。钱塘潮水如万马奔腾,气势磅礴,江边民众常在观潮时被江水瞬间卷走,从此与家人阴阳相隔,但每年仍然有很多人观潮。

    这几日清忠受了风寒后一直不见好,旧伤新患,病得越来越重。道济带静如静远到城郊去抓狐狸,留下几颗药丸,叮嘱莼之:“明日我应当可以回来,若是你师父半夜发作,就将这药丸先给他吃上一粒。只可惜没有药引,效果不会太好。”说罢便与静如静远出门了。

    晚上,莼之在禅房伺候,清忠睡到半夜,咳得厉害,竟咳出血来,莼之大惊,见清忠面如金纸,气若游丝,不由又惊又怕,流下泪来。

    清忠道:“这都是当年征战留下的旧患。好不了啦。”

    莼之大哭。

    相处的日子虽然不算长,但清忠于自己亦师亦父,将莼之的丧父丧家之痛抚平了不少,莼之心中早已将这六和塔旁的小小禅院当成了自己的家。此时见清忠又将与自己生离死别,不由心如刀割、哀哀欲绝:“师傅,我不知道您病得这么重,我房中就有一只狐狸,我这就去取它的血。”

    “我早已知晓。你房里和身上有狐狸毛,厨房总是丢吃的,半月池中的鱼也都没了,静远告诉过我,你养了一只小狐狸,道济也知道。你小小年纪,身负血海深仇,身世可怜,那狐狸日日与你相伴,便如同家人兄弟一般,你舍不得它,原是合情合理。”

    莼之十分惭愧,大哭不止。

    清忠道:“傻孩子,别哭啦。”取出一本书:“你跟我的时间不长,没来得及传授你什么功夫,你身形俊秀,也不适合练我的拳脚硬功夫,我这里有一本旧友所著之书,你照着练吧,以你的天资和刻苦,十年之内,必有所成,只是,只是师父不能亲眼看你杀那完颜亮了。我和你两个师兄说了,如若你遇到难处,不得视而不见。那道济是世间一等一的聪明人,你若有疑问,尽管问他。我已和住持说过,将来我走了,你便留在这里栖身,过几年大了再下山也不迟。”

    清忠说了这许多话,又是一阵猛咳,莼之心急如焚,忙奔回房内,见小元睡得正香:“小元,小元!”

    小元迷迷糊糊推开他:“好困,别闹啦。”

    莼之狠心用绳索绑住它四肢,那小元一个机灵醒来:“魏富贵你要干什么?”

    见莼之满脸是泪,又惊又怕:“你这是,要杀我么?”

    莼之抹了把泪:“师父快死了,需要一点狐狸血做药引子,好小元,求你了,给我一点吧,只要一点儿。”

    小元拼命挣扎:“我不给,我不给,快放开我!”

    莼之拿出小刀,小元急了,妖性毕露:“魏富贵,你敢伤我,我必杀你全家!”

    见小元急了,莼之泪如雨下:“我全家都死光了,都被完颜亮给杀啦,可是师父还活着,现在还活着,我需要你的血让他活着啊!”

    小元愣愣地看着莼之,少年俊美的脸扭成一团,小元第一次觉得他十分陌生,它感受到了人类的痛苦,但同时心中又有种酸楚的感觉弥漫开来:“你要救他,便要牺牲我么?”脑中闪过倚仙阁起火那天自己被绑在椅子上的片段,不由得头痛欲裂,妖性大发,暴喝一声,挣断绳索,夺路而逃。

    小元挣脱绳索,从窗户跃出后,气愤难平,窜进厨房,将厨房内乒乒砰砰乱砸一通,搞得遍地狼籍。

    一只老鼠吓得从墙角窜出,小元嗷地一声扑上去,一爪揪头,一爪揪尾,生生从中间扯断。那日在倚仙阁的片断在脑中不断闪回,它发狂般奔上山顶。

    四下无人,清风习习,六和塔肃穆而立,又圆又大的月亮悲悯地看着这世间。

    山下钱塘江一如继往奔腾向前,小元痴痴看了那江水许久,心想,这水要流向哪里去呢?会不会流到一个真正疼惜自己的人那里呢?

    “姐姐。”小元轻轻吐出这两个字时,觉得胸中有些许暖意。

    “姐姐,姐姐,姐姐。”它喃喃说了好几遍。隐约记起,自己好象有个姐姐,很疼爱自己的姐姐。

    它决定,去趟倚仙阁找记忆。

    莼之回到清忠房内,清忠见他面上泪痕未干,伸出瘦削的右手,摸摸他的头:“傻孩子,别伤心啦。我吃了药,好多了。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从枕下取出一枚玉环,“岳将军临死前,随身携带的只有这玉环。他死后,狱卒隗顺冒死将他的尸体偷背出临安城至九曲丛祠,葬于北山,伪称贾宜人坟。隗顺死前将这一惊天秘密暗授,将此玉环悄悄交于我手。”

    莼之接过玉环,摩挲半晌,见那玉环十分普通,并无出奇之处。

    清忠招招手:“你近来听话。”用极小的声音对莼之说:“当朝太祖出身行武,为保江山长治久安,重文抑武,又使兵将分离,致军队十分羸弱,我泱泱大国,竟无一人可与群狼对抗。鹏举将军死前,将遗物藏于一稳妥所在,钥匙便是这玉环。”

    莼之大惊:“遗物中有兵书吗?”

    “遗物到底是什么,有无兵书,我也不知道。但岳家后人应当知道。岳将军已蒙难十数载,几个月前,我特遣静如静远往岭南寻鹏举将军后人,却见西夏人、金人都在旁监视,想必都是为岳将军的兵书而来。静如静远怕将此环交于岳霖之手反而会为他带来灭门之祸,于是又带了回来。我已近耄耋,此次病症来势汹汹,怕是时日无多。目下我就要归去见那帮老兄弟了,身边却只剩你一个小小娃娃,只得将这重任托付于你。这也是天意,莼之,你答应师傅,将来无论如何,都要将此环交还于岳家后人。”

    莼之点头应允,将玉环收入怀中。

    清忠道又是一阵猛咳,过了一会,咯出大滩血来。

    莼之吓得面无人色,哭得肝肠寸断,把这一年没哭的泪水全流出来了。

    清忠道:“傻孩子,别伤心啦。为师过去杀戮太重,当年断臂之后,我形同废人,才悟出善恶报应的道理,从此行善积德,与过去的兄弟相比,现下我已是善终,知足了。”

    见莼之仍伤心不已,清忠说道:“佛经有云,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当年我的兄弟个个英雄盖世,叱诧风云,如今皆已成空,坟头的草都几人高了。细想人的一世不过是天地的一念,你是名士之后,铮铮好儿郎,无须为我要离这皮囊而去伤心。”

    小元在夜色中狂奔下山,伤心、失望、意外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想喊却不知道该喊什么,风在耳边呼呼划过,胸中燃着的火激得它沿着钱塘江不知跑了多久。

    凭着记忆,它找到了倚仙阁,那里仍然是一片废墟。

    它想钻进废墟中看看,却发现此处早已成了流浪狗的天堂,横七竖八躺的全是狗。吓得扭头就跑,跑着跑着,想起魏富贵温暖的怀抱。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六和塔。

    它悄悄在清忠房外偷看,见莼之趴着睡着了,面上泪痕清晰可见,那清忠老和尚靠床坐着,嘴角带血,气若游丝。床旁的木桌上胡乱放着一碗水和一张带血的面巾。

    小元在屋外转了几圈,悄悄进屋,一老一少仍然一动不动,想是倦极了。小元一咬牙,用爪子在掌心划了一道小口,滴了三四滴血进碗里,小眼眨巴眨巴地十分心痛自己,望着莼之心道:“魏富贵,我可是为了你才划破自己,这老和尚要是还救不活可就是他该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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