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走出中军帐,吐万绪就叫住了我,看得出来他显然是犹豫了一会儿。只见他挥了挥手将帐中的人都清了出去,又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转回来。

    既没有公务,又没有私交,我不知道他单独留下我是为了干什么。

    他见了我的疑惑神色,勉强笑了一笑道:“侍郎与我,可算得上昔年东宫旧交,虽然并无往来,但共事多年,我还是很欣赏侍郎的。”

    这番话更叫我莫名其妙,我也笑道:“将军有话,不妨直言。”

    吐万绪尴尬地摸了摸胡须,脸上尴尬不自然的笑意顿时消失,换上了一副愁容。他严肃地看了看我,道:“你知不知道这次我们去关东要征调多少人?”

    我道:“以月计,从三月到八月,每个月需征两百五十万人。其中二百万用于通济渠与江南运河的修建,五十万人用于洛阳西苑的修建。不过洛阳西苑修建的时间用不了五个月,最多三个月可以完成。”

    吐万绪道:“每个月二百五十万人,六个月就是一千五百万人,还不算已经在修建运河的人,另外洛阳新都只是初步建成,那里还有百万人在做进一步的修缮。这么多人加起来我不知道有多少。对了,你身为民部侍郎,应该知道整个大隋有多少人吧。”

    我点头道:“是。隋大业二年,共有……约四千五百万人。”

    吐万绪道:“不错,三取其一。”

    他的意思很明确,我当然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自从杨广即位以后,大兴土木的事情就没有消停过。

    我以为他接下来会受说什么大道理,结果他犹豫了片刻,只是摇了摇头道:“侍郎不要见怪,是我失言了。”

    很明显,他对杨广的做法持非常强烈的否定态度,可是他不敢也没有能力去劝杨广改变主意,也害怕我这个天子宠臣有可能在杨广面前参他一本。

    洛阳城比起我上一次离开的时候简直面目全非,我根本认不出这是我曾经到过的洛阳。城门加高加固了很多,以前还可以看到斑驳脱落的地方,现在也完全修缮一新。进了城的感觉更加突兀——杨广在新都建成之后强迫一些官员将家搬到这里来,因此街道上也有不少人,但是主街道实在是太宽了,所以看上去还是有点冷清。

    本来我们是不需要进入洛阳的,但是我想起现在住在上林苑翻译佛经的彦琮,还有我那个天才弟弟李玄霸,所以向吐万绪请示了一下,他也居然半点都没阻拦我,只提醒了一句不要耽搁太久。

    上林苑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进的,通传的人去了很久才有一个小和尚出来把我领到了彦琮的住所。我一眼就看到李玄霸正拿着一支笔在抄写经文,却没有见到彦琮。带我来的小和尚告诉我彦琮正好有点事出去了。

    李玄霸听到窗外有响动,一抬头看见是我,愣了半天才将笔放下。

    比起在大兴城,他似乎长高了一点,整个人看上去也精神了不少,不像在唐国公府里老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了。

    “大哥怎会来了这里?”他道。

    我道:“皇上让大哥随同吐万将军征调民夫,路过洛阳,所以来看看你。”

    他听了我的话,眼神似乎暗淡了一点,对我说道:“大哥,你以为皇上如今的行事,对吗?”

    “劳民伤财,不过……大哥也不知道对不对。”我道,这个问题我几乎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肯定不对,可是我此前仔细看过杨广的规划了,觉得他的布局规划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唯一的问题似乎只是操之过急了。

    李玄霸又道:“玄霸却以为不对。大哥,我带你出去走走如何?”他又像个小大人似的问我。

    我等了一会儿,彦琮还没有回来,就和李玄霸一起出了上林苑。

    李玄霸非常有目的性地将我带到了洛阳城外,当我从车中出来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我目瞪口呆——

    虽然没那么正式,但我也是经历过战争的人,差不多两年前在并州城外我也见到过尸横遍野的场景,但那是战争,战争中伤亡往往无可避免,可是洛阳又没有打仗,哪里来的遍地尸骸?

    我差点吐了出来,但一旁的李玄霸显得非常镇定,似乎对这些早就司空见惯了。

    他指着那些尸体道:“这些都是刚刚从西苑运过来,听师父说,每日因伤病劳累而死的就有几百人。”

    虽然天气并不太热,我还是觉得头脑一阵发晕。

    那些人都衣不蔽体地躺在地上,有的还压在其他人身上,他们大都衣不蔽体,面黄肌瘦,能够体现他们生命的眼睛里早就失去了光芒。

    我看了一会,不解地看着李玄霸道:“为何带大哥来此?”

    李玄霸摇晃着他地小脑袋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么多人无辜枉死,大哥,皇上真的不体谅民情吗?”他的话里从满了悲戚。

    我想他是不会体谅的,否则他何至于将此前征调民夫不利的人都杀了?

    我环顾四周,我上次来的时候,洛阳才开始大兴土木,这里只是一片早就被荒废的田地,现在却做了露天的停尸间了。

    我道:“你怎么会知道此处……”

    李玄霸道:“师父带我来过此处,为亡魂超度,可是师父也说过,死者太多。大哥,你还是不知道皇上所为究竟是错是对吗?”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道:“玄霸,你不懂得。”

    李玄霸挣脱了牵着我的手,似乎有点生气地说道:“难道没有一个人向皇上进谏,请皇上暂缓这些工程吗?”他稚嫩的声音和说出的话形成了一种可笑的反差。

    我有点悲哀地看了看李玄霸,无奈地摇了摇头。就在前不久杨广公然在朝廷上宣布自己天生不喜欢别人劝谏,因此将谏议大夫之类的官员全都裁撤了,他都这么说了,谁还敢公然反驳他?

    李玄霸见我不说话,也什么话都不说,就往回走。

    我跟上前去道:“玄霸。”

    李玄霸嘟着嘴,一脸不开心的样子,自言自语道:“大哥也是这样的人。”

    我拉住他道:“大哥是怎样的人?”

    李玄霸道:“师父说过,如今朝中大臣都是贪生怕死的人,他们从来不会顾念民生疾苦,只懂得争权夺利,我以为大哥会不一样。可是刚才……看到这么多人因皇上的一己之私而枉死,大哥却还是无动于衷……”

    我打断道:“玄霸!大哥答应你,尽力而为。”

    李玄霸的话或多或少刺痛了我,他说得不错,我的确贪生怕死。我以为我并不会太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但是也不想被自己的弟弟看成一个只会争权夺利的小人。

    我想了想,如果靠自己去和杨广据理力争,用不了一个回合就会被他把脑袋砍下来,正面交锋是不太现实的,我想到了青釭阁,荀一说过,青釭阁的阁众是遍布天下的。

    就在我绞尽脑汁想万全之策的时候,彦琮回来了。

    他见到我并没有表现出非常惊讶,只是朝我招了招手让我做到他对面的一张蒲团上,感觉和在大兴善寺竟然没有什么不同。这可能就是出家人的高明之处,不管在哪里,心都是定的。

    说实话我在心里很感激彦琮,在他的照顾下,李玄霸的身体比以前好得多了。本来应该和他叙叙旧,但这一次我并没有和彦琮长谈,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才能尽力劝阻杨广征调更多的民夫,就算不能完全阻止,至少可以让工期缓一缓,让那些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百姓们喘口气。

    就这样我想到了一个人。

    在两仪殿的宫人惨遭杀戮的当晚,有一个无奈的眼神在最后离开的时候给了我一点安慰。

    萧皇后。

    对,她最后的回眸告诉我,她深知夫君的残忍独断,身为妻子她能够做的只是规劝,她希望有人能够比她做得多。

    不过她的希望是不现实的,杨广非常讨厌别人劝谏,他之所以能够容忍萧皇后只是因为对她的宠爱,我十分相信他们夫妻的确是非常恩爱的。虽然她的希望不太现实,但是至少可以加以利用。

    现在的问题是,要如何才能接近萧皇后,将这些民情告诉她呢?

    洛阳最大的茶楼——醉鸿渐的分号之一——早在两个月前就占着得天独厚的地利开张了。曹符曾经说过,只要拿出青釭阁令,可以调动所有的资源。

    我自己回不去,只好找人替我去走一趟。

    洛阳的醉鸿渐和大兴城如出一辙,里面的所有布置都完全一样。不同的是,茶楼老板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很年轻的女人。

    不知道是因为我去的太早,还是因为生意不景气,总之我一大早从上林苑出来走进茶楼的时候,整个茶楼里只有两个人——老板,和她的一个伙计。

    他们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几遍,那个女老板才走上前来笑盈盈道:“这么早就来喝茶?是一个人吗?”

    她说话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很奇怪,让我想到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用那时候的话来说,这个女人,绝对是个风尘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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