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刘屈氂走出宫门,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
    虽则如今是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的季节,但他依然感到,自己的后背内衣湿哒哒的。
    不过……
    “总算是过关了……”刘屈氂低着头,叹了口气:“虽然狼狈,但到底保住了丞相之位!”
    只要还是丞相,便一切皆有可能。
    更不必说,他还是宗室,有着天然的优势!
    即使不能和过去一般,起码也能保有不少权力。
    只是……
    “却不想,是张鹰扬救了我一命……”刘屈氂沉默着看向前方,那些越来越靠近的官员们,内心之中有着说不出来的滋味。
    被曾经假想的政敌所救?
    尴尬、难堪、庆幸……
    还有纠结、愤恨、心悸……
    种种情绪,不断闪现,让刘屈氂都不敢抬头看人。
    “丞相……”对面传来了大鸿胪商丘成的声音:“您面圣出宫拉?陛下有何训示?”
    刘屈氂闻言,抬起头来,露出一丝苦笑,道:“大鸿胪自去面圣,便知陛下的意思……”
    商丘成呵呵的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带着他的僚属,径直向前走去。
    而这些人,在经过刘屈氂身边时,全部侧目以对,对刘屈氂投以注目礼。
    无数双眼睛,都在刘屈氂身上长久停顿。
    好奇、不屑、嗤笑……
    每一个人的眼神中,都有着各种各样的神色。
    看的刘屈氂怒火中烧,偏偏发作不得,只能急急忙忙登上马车,匆匆忙忙的远离这是非之地。
    …………………………
    “咱们这位丞相澎候可真是运气好呀……”建章宫宫墙上,执金吾领卫尉事韩说调侃着道:“这都能保住相位,自陛下即位以来,澎候还是第一个可以在如此局势下,保住相位之人!”
    在韩说身侧,霍光远远的眺望着刘屈氂的马车远去,嘴角浮起一丝不为人所察的失望之色,嘴上却是轻松的说道:“书云:元首明哉,肱骨良哉!圣天子自有安排,我等臣子,唯俯首从命而已……”
    但语气之中,却已流露出了明显的不满。
    这也正常!
    汉家正坛,曾有两座大山,死死的压制着后起之秀的霍光集团的发展空间。
    这就是公孙贺父子一党、李广利集团!
    别看公孙贺父子如今已经嗝屁扑街,但,当年,其父子可谓是一手遮天。
    其背靠太子,又有皇后为奥援,牢牢把控住了丞相府、太仆又与韩说等人联盟,将大半朝野势力压的死死的。
    后起之秀想要发展,想要建立势力,便要面对被其牢牢控制二十余年的朝堂。
    而李广利集团就更夸张了!
    其雄踞河西,控制帝国对外军事活动。
    更在朝堂上,建立起庞大的人脉网络,占据数不清的重要岗位。
    以至于霍光,只好去与上官桀、张安世、桑弘羊、暴胜之等人抱团取暖。
    然而,即使如此,也只能在夹缝中求存罢了。
    好不容易,公孙贺父子gg,有了发展空间,又等到了李广利集团崩盘,正准备大干一场,抢班夺权之际。
    那位曾经的小弟,却忽然出手,奶了一口李广利。
    还被奶活了!
    从这几日,天子诏书中的措辞,越发温柔、轻微就可以看得出来,李广利十之八九,已然涉险过关。
    其惩罚最多不过可能是罚酒三杯,下不为例,面壁思过,三省其身。
    而李广利集团,丢掉的只是一个河西与对外权力。
    其在朝野,依然控制着无数重要部门。
    其中就包括丞相府这一至关重要的机构!
    若仅仅只是如此,霍光还不至于生气。
    毕竟,他二十年都等了,不怕再等几年。
    李广利,经过此事,也不过是秋后蚂蚱,蹦跶和活跃不了多久了。
    对霍光而言,真正的麻烦在于——受李广利集团变故,朝野势力洗牌的影响。
    现在,曾与他亲密无间的战友们,都有些要分道扬镳的意思。
    尤其是御史大夫暴胜之与大司农桑弘羊。
    这两人,一个在寻思着摘桃子,想等着李广利集团倒台后,上位丞相。
    另外一个则寻思着想要建立属于他本人的势力。
    不想再给外界留下‘大司农与xxx是好友至交,亲密无间’的印象。
    这是人之常情,物之自然。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嘛。
    没看到如今连上官桀、张安世,都有了些自己的小算盘了?
    所以,霍光和韩说悄悄走到一起也就可以理解了。
    正坛上的事情,总是这么的波云诡异,迷雾重重。
    “贰师将军还有十天,就能回朝了……”韩说忽然说道:“霍都尉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什么想法?”霍光揣着明白当糊涂问道。
    “令婿在令居做的不错啊……”韩说也不客气,索性挑明了:“其任护羌校尉也有四五年了吧?霍都尉何不考虑,为令婿争取一二?”
    他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今,西域都护府之立,已是箭在弦上,西域都护府一建,自是不会独美天下……”
    “幕南都护府之筹备,怕也要提上日程了吧?”
    “令婿文武双全,若都尉愿意,应该可以拿下那幕南都护之职吧?”
    霍光听着,只是笑笑。
    幕南都护府首任都护,他女婿范明友,确实有能力也有资格竞争。
    同时也是最有希望赢得这一在如今帝国军事、经济和正治版图上至关重要一个职务的人选之一。
    毕竟,范明友潜能不错,人品杰出,在令居数年,建功立业,连天子都夸赞过。
    而且,范明友还与那位鹰杨将军私交甚佳。
    是少数可与之把酒言欢的年轻将领!
    若范明友要出任幕南都护,鹰扬系是没有话说的。
    而若鹰扬系默许甚至赞同,那么这个任命便将没有任何障碍。
    只是……
    霍光看着韩说,问道:“那么依韩公之见,那护羌校尉,谁去继任最是合适?”
    这个问题一出,韩说顿时呵呵的笑了起来,赞道:“霍都尉真乃当代俊杰!”
    “犬子韩增,允文允武,若都尉不弃,愿毛遂自荐……”韩说脸不红心不跳的直接说道。
    霍光听着,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再未答话。
    护羌校尉换幕南都护?
    乍一看,是他赚大了!
    可惜……
    如今谁不知晓,那河湟开发,乃是张子重张鹰扬亲自在抓的事情?
    参考一下去岁新丰亩产七石的大新闻,就可以知道明年河湟必然要大爆!
    而一旦如此,届时朝堂上分功劳,哪怕护羌校尉是头猪,都必能分润许多,沾上许多光。
    旁的不说,看看如今的新丰系的那些文官就可以知道了。
    从前,在长安无人知的陈万年,如今已是天下知名的名臣。
    从前,不过是郁夷一个小小的不入流的农稷官的赵过,现在更是天下有数的能吏,为士人百姓称颂的贤能。
    至于太学生们,更是在新丰镀了好大一层金。
    不过一年,就完成了其他需要十年、二十年才能积累下的人脉、关系、名声。
    随便一个亭长、乡官,只要愿意,外出就是县尉、县令起步。
    而新丰各乡的蔷夫、游徼,乃至县衙有司的能吏,若是肯答应去外郡,至少是郡司马、主薄一级的大员!
    这些也就算了!
    关键是,这些人还都有着一层其他人,拼命想要却很难得到的‘名臣干吏’光环。
    只消看看桑弘羊的儿子桑钧,一年之内,从纨绔子、二代,成为了如今长安人口中的‘国之栋梁’,成为天子嘴里的‘社稷能臣’。
    便可以知道,一个好名声有多么重要了!
    可以这么说,好名声是成为九卿的关键。
    声名狼藉之人,再怎么样也不可能爬到九卿的高位上。
    故而,韩说的用心,已是昭然若揭。
    霍光岂会上当?
    然而,韩说却不死心,厚着脸面,继续说道:“都尉还是考虑考虑罢……”
    “幕南,如今已非旧日之夷狄荒漠之土,乃是一个金山银矿啊!”
    “其所产羊毛、羊绒,牛马牲畜,不过数月,便输入内郡价值超过十余万万之巨,而内郡输幕南之布帛、茶叶、盐铁、药材、粮食,亦累计价值数万万……”
    “令婿若为幕南都护,不消数载,便可为都尉经营出一大臂助,使都尉得一奥援!”
    “更可借机染指兵权,在军方拥有影响力!”
    “汉家之朝堂,自高帝以来若无军方之支持,则不能为相!都尉应该是清楚的……”
    霍光听着,心中有所松动。
    韩说说的确实是事实!
    自有汉以来,历代丞相,除了少数几个是天子扶起来的傀儡外,剩下的实权丞相不是军方大将,战功赫赫的功臣,便是与军方关系密切的能臣。
    而现在,随着天子老迈,旧的权力结构体系崩塌,新的权臣还在萌芽之中,除了那位鹰杨将军外,剩下的人,无不是百舸争流,各显手段,处心积虑的想要在未来的朝堂上拥有一席之地。
    至于霍光这样野心勃勃,想要在将来拥有自己舞台的人物,更是已经开始谋划着天子驾崩后的世界,并为之落子。
    显而易见,想要在未来,太子登基后,站稳脚跟。
    军权,特别是可以为他出头说话的军权,至关重要!
    而韩说所言,确实有道理!
    漠南,随着羊毛与牲畜贸易的兴盛,已经渐渐成为了帝国版图的重要一环。
    而且,其继续发展下去,有在将来自给自足的潜能!
    若霍系可以控制和掌握当地的资源,建立权威。
    那么,就有可能在未来,在得到鹰扬系默许后,登上帝国权力顶峰。
    而他霍光就有机会拜相,成为帝国的执掌者!
    考虑到太子性格软弱,极易被人影响,那么他霍光就有可能成为像国初的曹参那般的权相——政令、法令自丞相出。
    只是……
    霍光抬头看向韩说,问道:“韩公如此苦心,所图的又是什么?”
    “韩文如今已是雁门太守,如今又欲以韩增为护羌校尉……”
    “明公所图甚大啊!”
    韩说听着,咧嘴一笑:“怎敢与都尉宏图大志相比?”
    “说,只是想守住这祖宗基业罢了!”
    韩文为雁门太守,韩增再为护羌校尉,自己的女儿韩央若有幸再给那位鹰杨将军生下几个儿子。
    那么,老韩家未来的地位就稳了。
    说不定,将来可能还有机会,窥伺丞相之位——假如那位鹰杨将军不想入朝为相的话。
    而这完全是有可能的。
    届时,韩家便可以实现连续五代列侯的伟业!
    只是想想,韩说都觉得刺激!
    可惜,霍光根本不信韩说的话。
    因为,过去数十年的例子已经证明——韩说的嘴,骗人的贵!
    就不谈别的了。
    那江充、苏文与马家兄弟还有阳时主,过去和韩说关系多好?
    特别是江充,传说和韩说还是同榻之交,据说一度如胶似漆。
    韩说甚至还曾将自己的爱妾送去给江充享用,只求江充一笑。
    但现在呢?
    江充、苏文、马家兄弟怕是骨头都烂掉了。
    而江充却反过头来,和那位曾经恨之入骨的张子重好的不得了。
    儿子成了人家的迷弟,女儿更是送到其身边,任由其享用!
    霍光岂敢信韩说?
    他可不想被这个家伙卖了!
    但,也不好直接拒绝,毕竟,韩说还是很有用的!
    旁的不说,他控制的执金吾与卫尉衙门,便是未来数年内,这长安城内最重要的机构。
    所以,霍光只好浅笑一声,道:“韩公请容我考虑考虑……”
    韩说笑道:“都尉慢慢考虑,某家不急……”
    心中却已是冷笑连连,暗道霍光胆小,根本没有乃兄霍去病一成的果决!
    ……………………
    玉门关。
    张越登上这座城塞的城头,远眺西域。
    只见风雪漫天,狂风呼啸。
    他伸出手,迎着风雪,满意无比的对左右道:“大丈夫,当如是哉!”
    李广利既去,这河西就是他的地盘了。
    而有了河西,西域自然是囊中之物。
    当然,现在,西域还吃不下,也吃不了。
    得慢慢来,先把河西这边的事情搞定,让河西拥有自给自足的能力,简单的来说,就是种田!
    时间不需要多!
    三年足矣!
    屯田三年,精修内功后,就可以进军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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