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刺史周严,今年四十五岁。
    正是汉家官员上进的年纪。
    周严自也不例外,这些年来,他一直在谋求调往长安,出任御史台甚至是尚书台的某个关键职位。
    这样,或许在六十岁前,还能有机会,一望九卿之位。
    可惜,这个梦,在最近忽然醒了。
    “韦延年与马原这两个混账!”周严气的将自己最喜爱的漆器都砸了:“他们怎么敢做这样的事情?”
    勾结马匪,刺杀一位持节使者?
    周严感觉自己要疯掉了。
    他知道,只要此事传到长安,他休说升迁了。
    恐怕就连并州刺史的职位都要丢掉。
    更要命的,却还是之后传来的种种消息。
    雁门郡太守官邸和郡尉官邸,四百石以上官员,统统被停职。
    善无城豪强近乎被一网打尽!
    传回来的各种消息都在说,善无城已经被军管。
    护乌恒都尉的骑兵,全面接管了善无城的一切事情。
    同时,句注军也被使者持节调动,在各主要道路、桥梁设卡,检查过往行人的竹符。
    雁门十四县的主要官吏,统统可能已经被抓。
    若这一切传言,都是真的!
    那么……
    这就意味着,他这个并州刺史,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
    刺史的职责是什么?
    周严记得清清楚楚,甚至那天子亲自训示的刺史六条职责,就挂在他的官邸正厅上。
    而现在,雁门郡以清晰无比的事实,告诉天下人,他这个刺史,连一条都没有做到!
    这是渎职,更是赤裸裸的背叛!
    一旦天子得知,恐怕立刻有缇骑上门,拿他去问罪。
    “怎么办?”周严坐立不安的思考着:“我必须立刻阻止那位持节使者这样胡闹下去!”
    “我必须去雁门!”
    但……
    “就算去了,又能怎样呢?”周严忽然垂下头来,沮丧的瘫坐在地上。
    那位可是持节使者,天子诏书里说的明明白白的‘全权使者’。
    有便宜行事,相机决断之权。
    与他相比,自己这个所谓的刺史,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吓唬一下地方豪强,或许可以。
    但在一位正牌持节使者,还是以侍中持节的使者面前。
    不过是蝼蚁而已。
    一剑斩了,长安都不会过问。
    “怎么办?”
    “怎么办!”周严焦急万分。
    他知道,现在时间就是生命,一旦对方在雁门郡真的挥舞起屠刀,杀光一郡官员、豪强。
    那么,他这个刺史没有罪,也是有罪。
    更不提,他自己也不干净。
    虽然没有受贿,但却替雁门郡官吏,掩饰了很多事情。
    而就在周严焦虑万分之时,他忽然接到一封书信。
    而且,是联名书信。
    看着信上内容,再看着那一个个联署其中的人名。
    周严终于恢复了血色,他当机立断,叫来家臣,吩咐道:“起我仪仗,车驾,吾欲巡视雁门!”
    “国家律法,天下公正,绝不容强权玷污!”此刻,周严表现的就如同一个强项令,刚正严明,满脸正义:“纵使血溅三尺,吾也要力谏侍中不可因怒行事!”
    短短一句话,就已经为此行定下基调。
    杀人可以!
    韦延年、马原,其罪当诛。
    那些与他们过从甚密的人,也是活该。
    但……
    若有人要强行尽诛一郡豪强、官员,那他就要表演一出‘力谏’‘劝阻’‘固争之而不得’的戏码了。
    这样即使事败,他也没有损失。
    说不定,会成为官员楷模,变为当代良心。
    于是,当天,并州刺史周严,便驱车携员,前往雁门。
    出晋阳城时,有上百贵族相送。
    为表决心,周严在出城时,甚至吟诵起了《易水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听得所有在场贵族、官员,都是喝彩:“周刺史,真臣也!”
    晋阳的这些贵族官员,其实和雁门的事情,几乎没有关系。
    他们来此给周严造势,纯粹是因为害怕、担忧——天知道那位持节使者会不会杀人杀上瘾了,最后来晋阳也玩一波呢?
    谁屁股下面没有点脏东西啊?
    可没有人希望这世道,再出现一个王温舒、义纵、咸宣这种喜欢拿着豪强贵族官员的脑袋当自己的垫脚石的权贵。
    那太可怕了。
    只有少数消息灵通,有着长安情报的权贵,在此时忧心忡忡。
    “那可是张蚩尤啊!”
    “但愿周严不是去招灾的……”
    知道长安现在格局的他们,非常清楚,真惹毛了那位,晋阳的大家伙一旦被恨上,恐怕将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但周严却是雄赳赳,气昂昂的踏出了晋阳。
    心情愉悦无比,甚至拿着手中的书信,忍不住的哼起了小曲。
    信上的那些人名,就是他此行的胆气所在。
    那可是上郡、代郡、上谷郡的数十名士、名流。
    虽然没有儒家的那几个主要学派的巨头,都是些诗赋名家、地方名士。
    但这也足够了。
    …………………………
    楼烦,西河郡与雁门郡的交界。
    此时,一支大军,正在跨越此地的山峦,进入远方的平原。
    旌旗招展,玄甲如林。
    正是,续相如率领的长水校尉本部。
    牵着爱马,续相如登上一座山坡,远望前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总算是走到雁门了!”
    “但愿侍中公没有等的太急……”续相如说着,心已经飞到了数百里外的善无城中。
    过去十几天,他带着长水校尉和跟着长水骑兵的那些拖油瓶们,几乎是以龟速爬行的模式,跋涉在西河郡的河流与道路之间。
    没办法,骑兵行军,为了保护战马,本来就走的很慢。
    一般都是牵着马走,像伺候大爷一样伺候那些金贵的战马。
    加之,又带了两千多拖油瓶。
    而且,随着行军的进行,拖油瓶越来越多。
    西河郡本地的军功贵族子弟、北地、陇右闻讯而来的将门之后,还有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张蚩尤大名,慕名而来投靠的游侠、豪杰。
    到得最近几天,那就更夸张了。
    大批的商旅,也跟在军队屁股后面。
    关中的大商贾们,似乎是听到了什么讯息。
    都纷纷加入了过来。
    袁家、杨家、王家……
    每一家,都是非常重视,派出了大小马车、鹿车数百辆,运载着大批商品。
    搞到现在,整支队伍在驰道上,拉成了一条长龙。
    士兵、士人、商人,延绵十余里。
    引得无数百姓围观,吃瓜群众好奇不已。
    “加快速度!”续相如叫来一个军官,下令:“今日日暮之前,必须渡过冶水,进抵山阴!”
    “诺!”来人立刻领命,将续相如的命令传达到全军。
    于是,这支庞大的队伍,终于开始提速。
    不过速度嘛……
    也就是比之前,快了一点。
    进入雁门郡境内后,各种消息,立刻涌来。
    “竟有人胆敢刺杀张蚩尤?”续相如听说此事后,差点没被空气噎死:“他是嫌命长吗?”
    而在长水校尉身后跟随的商旅与士子们,在听说了这些事情后,也都乐了。
    “听说,上郡、代郡、上谷郡,都有所谓名士,写信苛责侍中公……”韩文召集着他的小伙伴们,在一起议论着:“依我看,这些所谓的名士,恐怕是要遗臭万年了!”
    其他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竟敢苛责偶像?
    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也不照照镜子,仔细看看自己的模样!
    真以为在这塞下寒苦之所,称王称霸就以为天下无人了?
    “据说,并州刺史周严,已经从晋阳启程,欲去善无城,打算与侍中公为难!”韩文看着众人,道:“这个所谓的刺史,脑子大概是坏掉了!”
    “诸君,不若我等,去拦住此人,将他教训一顿?”
    “兄长所言,正是吾等所想!”众人纷纷振臂高呼,坚决拥护韩文的决定。
    反正,这一路走来,也都闷的慌,正好去找找乐子!
    至于那个什么刺史?
    放在这并州,或许还算一个人物。
    但在长安,他算个毛啊!
    这种小人物,怎可劳烦侍中公出手呢?
    那不是显得侍中公很没面子吗?
    大家出手,去将他揍一顿就好了。
    反正,他们以前在长安,也没少揍过从州郡来的狗大户、土豪。
    于是,大家伙便策马而出,向着从太原往雁门郡必经的阴馆而去,打算就在阴馆县里,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所谓刺史教训一顿。
    结果,当他们出来后,发现还有数十人,也策马或者驱车,向着阴馆方向而去,一打听才知道都是与他们有着相同想法的年轻人。
    其中,北地游侠、豪杰、将门之后,应有尽有,甚至有些人的名字,连他们在长安都有所耳闻。
    于是,大家便一拍即合,干脆联手组了一个小团队,一起向着阴馆方向的驰道而去。
    而商人们,却比韩文等人还要激动。
    听说了相关变故后,几乎所有人都是肾上腺素急速分泌,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善无城里。
    因为……
    他们看到了无限大的商机,闻到了名为五铢钱的香味。
    杨孙氏甚至几乎湿了,当天就轻车简从,抄小路直奔善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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