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更深,细雨潺潺,李勣手捧着战报凑在灯烛之下逐字逐句的看过,这才抬起头来摇了摇,微微叹气。
    长安局势逆转、东宫绝处逢生……房俊于纷乱局势之中敏锐捕捉到“沃野镇私兵”调入长安之后的防御空档,果断派兵突袭,一举攻陷金光门,这一手有如神来之笔,彻底将长安战局再度翻转至对东宫有利之境地。
    尤其是张士贵临阵反水,非但将太子放出玄武门,且公然表态为太子死战玄武门挡住叛军。
    彻底将关陇门阀逼入绝境……
    眼下看来,自己统御东征大军继续屯驻潼关已无必要,危急关头还是得拉关陇门阀一把,否则一旦关陇门阀被东宫军队彻底击溃,其势力被剪除之后逐出朝堂,势必造成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蜂拥而入。
    这是无法避免的现象,中枢需要运转,关中需要重建,每一个职位都不能空缺,科举制度刚刚起步,虽初见成效,但远不能给帝国各级官衙提供足够的合格人才,门阀子弟在这一方面的优势太大,不是寒门学子可以取代。
    被关陇门阀打压二十年,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暗地里纠葛颇深、抱团取暖以对抗关陇,此番若关陇彻底湮灭,这两地门阀一起涌入朝堂,彼此之间盘根错节共同进退,自己这个宰辅之首怕是有苦日子了,只要想想整日里与那些多年以来被隔绝于中枢之外存满怨气的老家伙打交道,他便一阵头疼。
    关陇经此一战,实力大损,但底蕴依旧深厚,只需拉扯一把,依旧能够成为最称手的那把刀,以之对抗山东、江南,他只需坐镇中枢、幕后运作,使得双方达至平衡,这才是最为理想的朝廷生态。
    只不过若想此刻起兵返回长安,他说了不算……
    ……
    门外,王瘦石整个人好似飘着一样走进来,足下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好似猫儿一般轻敏……
    烛火摇曳之间,李勣回头便看见无声无息走进来的王瘦石,蹙眉不悦:“此地乃是中军节堂,任何人入内都要事先通禀,汝乃帝王近侍,焉能不知此等规矩?往后还请注意一些。”
    王瘦石对于李勣这种趁机发泄心中不满的做法视如不见、充耳不闻,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空洞毫无生气的盯着李勣,一字字问道:“房俊为何会知晓‘沃野镇私兵’已经入城,金光门外防御空虚,所以敢出动主力奇袭金光门?”
    正如长孙无忌之所以敢调“沃野镇私兵”入城的理由一样,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四面封锁的长安城已经将消息禁锢其内,这一调遣看似搏命一击,实则风险未必如看上去那么大,因为房俊几本不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得知这些详情,等到他反应过来或者收到消息,想必关陇军队已经一鼓作气攻陷太极宫、击溃东宫六率。
    于是乎,房俊出兵时机之精准、调动主力之决心,在此次变局之中有如神来之笔,使得战局逆转、攻守易位,濒临绝境的东宫硬是被他以一己之力给捞了回来,更令攻入太极宫的关陇军队有可能面临前后被击之险地,动辄全军覆没……
    然而这一切的惊艳背后都表露着一个巨大的疑惑——房俊是怎么得知金光门防御空虚的?
    最大的嫌疑人,自然便是陈兵潼关的东征大军。
    几十万人猬集在一处,成分复杂、心思各异,自然有许多心向东宫者,但整个军营都处于戒严状态,等闲兵卒想要私自出营一次难入登天,一经发现便是死罪,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消息送给房俊,唯有军中寥寥数人做得到。
    也难怪王瘦石有所怀疑。
    李勣蹙着眉:“您该不会以为‘百骑司’那帮人都是吃干饭的吧?他们能在关陇军队腹心之地刺杀数位宗室郡王,自然也有渠道侦查关陇军队之动向,这不足为奇。”
    王瘦石摇摇头,不会轻易被糊弄过去:“那为何张士贵会临阵反水,彻底站到太子那边去?”
    相比于房俊的“神来一笔”,张士贵投诚东宫带给这位统御李二陛下麾下最神秘力量的内侍更大的震撼。谁都知道张士贵对李二陛下的忠诚可鉴日月,绝无背叛之可能,如果当真不愿手刃太子,顶了天便是放任太子出宫不闻不问,却绝对不会背叛李二陛下遗诏公然投诚太子。
    这背后若是没有一些事情发生,怎么可能?
    李勣面对王瘦石的诘问,则毫不客气的回怼:“这就得问问你自己,若非你自作聪明派出死士先刺探张士贵之忠诚,后刺杀房俊,张士贵又岂能对你心灰意冷,生出逆反之心,进而彻底投诚东宫?我提醒你多次,即便在不见天日的阴沟里待得久了,也不能处处以阴暗龌蹉之心去看待。人心,经不得试探。”
    王瘦石也不恼怒,一双眼睛一直盯着李勣,不放过他脸上丝毫表情,希望能够寻到破绽端倪。
    但李勣何许人也?
    论心思之深沉,恐怕还要在长孙无忌之上,面上神情郁闷之中夹杂着愤慨、惋惜,毫无异样。
    深吸口气,王瘦石目光幽深,依旧觉得李勣很有可能在他背后搞了小动作……
    “沃野镇私兵调入长安,英国公可曾受到战报?”
    “自然是有的。”李勣颔首。
    关陇拼死一搏,完全放弃金光门权力攻击太极宫,如此重要的变故岂会没有战报送抵?
    王瘦石道:“可否让咱家看看这份战报?”
    李勣答应得痛快:“当然可以。”
    微微俯身,在书案之上堆积如山的战报、公文之中繁复翻找,却遍寻不见,无视王瘦石愈发浓厚的疑惑,他侧头想了想,将一名书吏喊进来,询问道:“昨日是谁送来长安战报?”
    书吏恭声道:“斥候交给卑职,卑职亲手送来。”
    李勣看着他:“当时你将战报放于何处?”
    书吏不明所以,指了指书案道:“就放在这书案之上。”
    李勣又问:“可有外人进入此间,见到这份战报?”
    书吏摇头道:“卑职不知是否有人见过那份战报,只不过当时卑职送战报进来,卢国公正好在。”
    ……
    王瘦石面无表情,眼眸却专注的从两人面上反复扫过,听到此处,死鱼一般的目光终于有了一点变化……
    “卢国公?”他问道。
    书吏道:“正是。”
    李勣默然不语,看着王瘦石。
    王瘦石也不多说,略微颔首,转身走出去。
    书吏被王瘦石身上那股阴仄仄的死气吓得不轻,忐忑的看向李勣:“大帅……”
    李勣摆摆手,道:“与你无关,日后这件事无论是谁问起,就是这般回答,出去吧。”
    “喏。”
    书吏心中丝毫不见轻松,但也不敢多问,只得施礼之后退出。
    李勣坐下来,手掌捋着颌下美髯,目光深沉,静静坐在书案之后沉思许久,一言不发……
    ……
    程咬金披着一件中衣,露出胸口黑森森的毛发,打着哈欠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耷拉着眼皮无视面前的王瘦石,不耐烦道:“深更半夜的,有话快说,说完快滚。”
    对于这个地位崇高、行踪神秘的内侍,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
    王瘦石站在营帐之中,目光闪烁,涩声问道:“昨日有长安战报送抵中军,忽然失窃,卢国公可曾见过那份战报?”
    程咬金蹙眉,战报他自然是看过的,可却不曾偷走,为何又失窃?
    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长安那边可是出现了什么变故?”
    王瘦石想了想,没有隐瞒:“长孙无忌调沃野镇私兵入城,房俊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查知,但他偏偏就知道了,且及时做出部署……显然是有人将沃野镇私兵入城的消息告知了房俊,而这个人很可能是从那份失窃的战报之中得到详情,所以还请卢国公坦然,莫要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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