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的海州,北风大起。
    海州因海而兴,海风大起意味着繁忙的商业季节已经到来。
    因为刮起来的是北风,所以是商船南下的时候。若是刮起的是东北风,则是从高丽出发的海船到来的日子,高丽国的猎户和参户刚刚经历了一个最繁忙的夏季,手中囤积了不计其数的毛皮、人参、药材,全都要运来海州。
    不过今日乘风而来的吴家海船之中,还有几艘特别庞大,特别坚固,足有5000料的战船!那都是吴家战船队的主力,往年很少会在海州湾中出现。
    但是今年不知怎么了,吴家战船居然大明大方的驶入了海州,直接停靠在了天涯镇的码头上。
    天涯镇的码头上此刻也是如临大敌,不少精壮的武家保丁和吴家的保丁,不知何时都从各自的庄子上开过来,举着盾牌直刀,携带着弓箭,把码头周遭完全封锁了起来。
    吴家水军头吴延镇更是亲自出动,站在码头上指挥一群晒得黑漆漆的壮汉,把一只只沉甸甸的木箱子从船上抬了下来,直接就送往了刚刚开业的界河大相国解库海州分号之中。
    这座解库就建在临海庄边上,两层楼高,青砖黑瓦的房舍,五开间的门面,所有的窗户上都装了坚固的木栅栏,面向东西两边的前后个门户要都安装了厚实坚固的大木门。
    另外,解库还有地下一层,是按照砖石墓室的标准修建的,同样坚固异常。里面就是用来存放真金白银的!
    武好古、吴延恩、吴延宠、花满山,还有主持这座解库的潘兴安等人,这个时候就站在地下室的入口处。目睹着十几个潘孝庵从开封府派来的解库管事、伙计,忙活着开箱点验金银并且过称。
    每一箱从吴家战船上运下来的金银,都要仔细点验一番,然后再重新装箱,贴上封条,送入巨大的解库地下金库封存。
    顺便提一下,这间界河大相国寺解库其实武好古的共和行和潘孝庵的金银交引绢帛铺控股的。只是挂了大相国寺的名号而已,开封大相国寺没有占股,界河大相国寺则占了两成股份。
    而实际经营解库的,则是潘孝庵派出的人马。不过武好古的发言权还是很大的——他现在可是一个商场传奇了!连一直抄袭模仿武好古商业路线的保利德行,现在都风生水起了,谁还敢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不过武好古却没有给海州的这座界河大相国寺解库提出什么高明的策略,反而是给出了个看上去很保守的指导意见——囤积金银!
    也就是尽可能的把金银囤积到海州的解库之中,而且是长久的囤积。
    看见一箱箱的金银被送进了金库,武好古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一次高丽国王真是下了血本,运来了八十六万两白银和一万两黄金,差不多相当于一百万缗的铜钱。
    这笔钱是作为高丽国向大宋采购兵器的定金,存入武好古和潘孝庵所控制的解库之中的。
    除了这百万金银,这座解库里面还存放了不少从开封府运来的绢帛,有三十万匹,这是准备用来在海州采购米粮的。
    “好了!”看到最后一箱金银运入地下金库,武好古笑了起来,“吴州牧,我们明日就启程去界河商市吧。”
    “也好,明日就启程吧。”
    吴延宠的眉头还是皱着,他这一次带来的钱可有点少啊,也不知道能不能如愿以偿?
    ……
    海州,浦园。
    同一时刻,这所有点偏僻,平日里少有访客的大宅的后花园中,今日不知怎地,居然响起了悠扬的丝竹之音。
    章惇隐居的宅院,今天有客来访。
    来访的是刚刚从开封府过来的吕嘉问和蹇序辰这对翁婿。吕嘉问是被安置在海州的,而蹇序辰则在开封府领受了新的东南六路发运使的官职,准备去平江上任(发运使司在平江),顺道陪着老丈人来海州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章惇一样都是沦落之人,到达海州之后,吕嘉问就暂住在了浦园,和章惇作伴了。
    “望之,节哀顺便吧……”
    看到吕嘉问闷闷不乐的样子,章惇也有些难过,亲自给他满了杯酒水,轻声道:“武好古那厮嚣张不了太久了。”
    “怎么?”吕嘉问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子厚,你也觉得他要栽在北粮南运上面?”
    “北粮南运可难不倒他。”章惇摇摇头,又给自己满了杯酒,然后瞧了眼蹇序辰,“区区一百万石……怎么都能买到的。”
    一百万石在开封府,在洛阳,在关中兴许是个大数目,可是到了盛产米粮的两淮,根本不是大数。武好古如果提前下定的话,再多一百万石也能买到。
    蹇序辰哪怕做了东南六路发运使,顶天就是在漕运上找点麻烦。可武好古要是用海运的办法,他就无计可施了。
    “子厚,”吕嘉问道,“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吧。”
    章惇笑道:“他要栽在学问上面了。”
    “栽在学问上面?”吕嘉问嗤地一笑,“姓武的有甚学问?是绘画的学问,还是经营的学问?”
    “你也太小看武好古了吧?”章惇一伸手,从一名贴身服侍的姬妾手中取过了一本薄薄的线装书,书的封皮上有苏东坡的题字——实践证道试论。
    “且看看这个吧?”章惇笑着把书册递给了吕嘉问。
    吕嘉问接过书看了眼封皮,“实践证道?这是苏东坡的题字?”
    “是啊,”章惇道,“实证检验的那一套东西,你该从‘文曲星’上看过吧?”
    “看过的,那不是说蓝田府兵试行的吗?”
    “岂止能试行府兵?”章惇哼笑了一声,“而是可用于检验一切所知所识,可用于追寻自然之道。人之所知所识之事物的对错高下,只能用实际使用之效果加以检验区分。而无法用可见、可观察之方法加以检验的道理,都不可明证真伪,都不能算真实为世人所掌握之知识,只能算是未知之假想。
    而昔日孔子问道于老子所求到的自然大道其中所包含之无数小道,也只能通过可见、可观之法进行检验和求索。探寻自然之道的儒者应该通过对某一种小道的反复实践,总结其规律,探寻其根源本质,而后才能称其为道理,为自然之定律,至此方才掌握了一种自然小道……”
    这本《实践证道试论》就是武好古这段时间和苏迨、苏过,还有吕嘉问的那个堂弟吕好问一起探讨总结出来的一个实证主义通论——主要的观点当然都来源于武好古了。不过苏迨、苏过和吕好问的贡献也不小。特别是那个后来加入到“实证主义探索”中来的吕好问可是历史上的大儒啊!
    武好古后世不是搞哲学的,所以也拿不出多少“实证主义”和“科学方法”方面的东西,只能提出一些纲领性的内容。
    而吕好问则在武好古提出的通论上加以衍生,推导出了“算学实证”、“天文实证”、“格物实证”、“本草实证”、“鸟兽鱼虫等实证”、“医学实证”、“历史实证”和“地理实证”等一系列的子科目。还主张用“实证方法”对目前云台学宫所掌握的各种书籍上的知识进行一一检验和整理……这可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啊,不要说完成了,只要大张旗鼓的启动,就等于开启了一个东方科学大发展的新时代!
    不仅研究科学的目标有了,就是追寻儒家的自然大道!研究科学的工具和方法有了,当然实证主义加上一点总结归纳的科学方法。各种科目的划分和研究基础也有了,两座“千年大学”的雏形已经具备,研究经费也源源不断。
    “他这是要,要开宗立派了?”
    吕嘉问的人品不咋地,但是他的儒学造诣并不差。当然知道武好古折腾的这些是什么了?
    其实宋朝大部分上点档次的儒(不是考试考得好,而是儒学功力高)都能看出武好古的狼子野心……他是要用实证主义去探寻儒家的大道!
    所谓大道就是世界观了,孔子虽然问道求索了一生,但是也没有学基督教、佛教去编一个不能证伪的故事。所以儒家的大道有缺,容易被外来的宗教乘虚而入。
    但同时,儒家大道又是一个待解的问题。是孔子留给后人的问题!
    而武好古现在就拿出了解答孔子问题的方法——实证主义和科学方法。
    而且他还举着苏东坡的大旗建立起了一个以“实证主义和科学方法”为工具,去探求儒家自然之道的学派。
    章惇嘿嘿一笑:“没错,就是开宗立派了……而且还是一个得罪三教的学派!他很快就要变成众矢之的了。到时候不用你我下手,他也得叫唾沫星子给淹死!”
    “哼!”吕嘉问冷哼了一声,“他是自作孽,不过我可等不到他不可活的一日了!杀子之仇,可不能这么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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