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次回首,看到的、感受到的,都不会是当初所看到和感受到的。
    昔日漫漫雪野中的徐亦山,和今朝湖畔草堂中的徐亦山,不止隔着时间,隔着经历,同样也隔着修行层次的巨大差距。
    也因此,回首当初,这一刻,徐亦山看到的,感受到的,其实比当初要多得多。
    只是,某种东西,依然像是深埋在地下的种子,缺少了某些条件,无法破土而出。
    徐亦山并无丝毫沮丧,身为天阶弟子,老师教导他的,不止是修行,更是生活。
    从一种难以言喻的静定中回过神来后,徐亦山再次动笔,在纸上写着这样的话语:
    “师者,道也,无师则无道。”
    “修者,首重缘法,师,是缘,是法,也是道。”
    这是徐亦山对“师道尊严”的理解。
    这理解,从亲身经历而来。
    他和家族内外的那诸多同辈子弟,出身相似,禀赋相似,其它亦相似,唯一的区别,就是他被老师收为了弟子,而其他人沿着正常的方向,在家族的传承中向前走。
    走着走着,慢慢地,就彼此路遥。
    凝气的时候,他比他们快了几年。
    通脉的时候,他们反超了他几十年,也居高临下了他几十年。
    只是彼时,不论是他们,还是他徐亦山自己,都不知道,他们虽同在修行,但其实,登得并不是一座山。
    所以高和低的对比,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意义。
    彼者,越走越艰难。
    通脉境,可能是他们的整个修行过程中,走得最顺畅的一段路。
    而徐亦山这边,通脉境,却是在打基础,在开拓和拓展根基。
    在老师的指引下,他走的是一条当初老师都未曾有机会去走的路。
    几十年的起伏和浮沉,起伏伏伏伏伏,浮沉沉沉沉沉,徐亦山的一切矜高和心气,都被消磨殆尽。
    其间经历,以及心境上的种种来回反复,实在是一言难尽。
    类似这样的经历,在煎熬中,要么是化为渣滓,要么就是百炼成钢。
    看的不止是挺没挺过去,更看的是在那个煎熬的过程中,有没有获得一种上升。
    只有不断的上升上升再上升,才能化煎熬为熔炼。否则,煎熬永远都是煎熬,就算咬着牙拼着命地死挺过来了,也废了大半。
    几十年的时间里,那个绝对能算得上是“漫长”的时间里,特别是后面的那二三十年。
    亲负。
    友负。
    甚至连徐亦山自己都有点负了自己。
    但是修行没有负他。
    或者说,老师所给他的指引,没有负他。
    徐亦山背着越来越重的包袱,弯着越来越直不起来的腰,艰难地,也漠然地,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蹒跚而上。
    直到那一夜,在不知不觉中,他居然就那么地,登到了山顶。
    在一片漫漫无边的黑暗中,突然而来的亮光,惊醒了他一直闭着的眼,也唤醒了他一直封闭着的心。
    当他在漠然和茫然中抬起头来。
    那一刻。
    群星灿烂,明月璀璨。
    无边亮丽的苍穹,仿佛为他一人而设。
    徐亦山站在山顶,愣愣地看着。
    同样是在不知不觉中,他那已经弯了不知道多久的腰,一点一点地直了起来,而背上一直背着的那个包袱,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了他的生命之中。
    曾经,是不堪背负的重担。
    而现在,已经变成了支撑着他的脊梁和力量。
    那一刻,是悲是喜,是哭是笑,现在的徐亦山已经回想不起来。
    不是真的回想不起来。
    而是当时,他就不知道。
    或许,是悲也有,喜也有,哭也有,笑也有吧。
    悲着,也喜着,哭着,也笑着,迷茫着,也清醒着,癫狂着,也平静着……
    而当那些所有的情绪渐渐止息,站在山顶上的,是一个通脉大成初入开窍的修士。
    也就是在那一刻,徐亦山真正领略了,什么叫修士。
    用一些话本中的说法,晋入了开窍境之后,徐亦山仿佛是获得了奇遇。
    其实没有什么奇遇,他拥有的,只是之前的遭遇而已。
    而就是那些遭遇,让徐亦山在开窍境中,突飞猛进,像是驾着一个小舟,在滚滚而下的怒江中顺流而行一样。
    他要做的,只是掌舵而已。
    修行,修行,别人都是越修越难,越行越慢。
    而他熬过通脉的那一段路之后,却是突然,变难为易,变慢为快,以一种快到他自己都难以相信的速度,嗖嗖嗖地,就人阶大成,然后更是半点也不停歇地,一冲而过。
    直接冲入了地阶。
    转身下望。
    家族内,家族外,曾经,那些以高傲的姿态走在他前方的同辈又或长辈,此刻,早已被他甩在了身后。
    身前,再无一人。
    徐亦山没有下望太久,或者说,只是转过身随意地淡淡一瞥?
    一瞥之后,前尘俱散。
    重新转过身来的徐亦山,还没待怎么沉吟,就被他的老师拎着,拎去了灵境。
    大瑶山灵境。
    被一个天阶大修士收为弟子,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可惜这个世界没有知乎,不然徐亦山大概就可以站出来回答了。
    答案是:
    给你最高明的教导。
    给你最高深的传承。
    除此之外,给你最好的外部条件。
    灵气丰富之地,是为灵地。
    凡山水集聚,灵地数不胜数。
    灵境本质上也是灵地,但超出灵地太多太多,灵境中,“灵气自生汇聚,自生流转。”
    整个南洲,跨越不知多少万里,不知多少国度,也不过就是五大灵境而已,也是五大圣地。
    灵地中的灵气,却是发散的。
    所以,别看灵地中,草木韶秀,但其实,人在其中,获益并不太大。
    当然了,这是相对灵境来说。
    在大瑶山灵境中,徐亦山非主非客,而单纯是以一种寄居的方式,深居简出,甚至只有深居而没有简出。
    二十年灵境生活,他认识的大瑶山的人,没有超过两个。
    那是真正的潜修。
    灵境中,徐亦山的修行,如鱼得水。
    而且是干渴了很久的鱼,跳入了无边无际的水。
    放量地饮。
    恣意地游。
    大抵世间修士,进入地阶,便皆如身陷泥淖,前行一步都难,而于徐亦山而言,进入灵境之后,却是以比之前开窍境更顺利的方式,完成了地阶的前段和中段。
    “师道尊严。”
    “地德如海。”
    “天恩浩荡。”
    前两者,徐亦山都已经领略。
    而最后一个,尚有待他去体验。
    这一天,草堂中,徐亦山慢慢地写着这几个字,慢慢地写,慢慢地回忆,慢慢地思索。
    曾经,他有慢过。
    曾经,他也有快过。
    而现在,快也好,慢也好,都是修行,都是人生。
    徐亦山已不太计较快慢。
    一个地阶大成的修士,距真正的“大修士”,也不过就是一步之隔而已。
    这一步,徐亦山既相信老师,也相信自己。
    从开始修行到现在,老师为他安排好了一切,从凝气到通脉,从通脉到开窍,也从人阶到地阶。
    “从地阶到天阶,这一步,完完全全地需要你自己来跨了。亦山,能跨过去吗?”当日,老师这么对他说道。
    徐亦山当日的回答是,“老师,我可以!”
    而今日,一天将尽时分,离开书屋草堂之前,徐亦山所写的最后一幅字是:
    一路平滩接险滩,一路披水与登峦。
    若无千山万水艰,何来闲览与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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