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广陵的意识如云翻覆。
    由认识的那些人身上,又转到了这艘船上面。
    这是一艘往来于日本和中国之间的客船,乘客的身份,以中日居多,其他美德等国的人也有。
    其他的很好分辨,而中日的则有些混淆,他们很多,从外形上并不能明显的区别,至于言语上同样也不能,中国人操着日语,日本人操着汉语的,都很多。
    而若是一直从事双方贸易等交流的,就更是无法分辨了。
    不止外人无从分辨,可能他们自己,也无从分辨自己。有些东西,一步步地,一点点地,在天长日久之中,慢慢地也就淡化了。
    许广陵想起孟母三迁的故事。
    孟子小时,他们家住得离墓地近,孟子耳濡目染丧葬等事,并多有模仿,孟母认为这地方不适合孩子的成长,就搬走了。
    他们搬到集市,集市整日熙闹哄攘,吆喝买卖,以至牲畜屠宰等,小孟子估计也很快就融入了这样的环境,然后,孟母再一次地搬迁,他们搬到学宫附近……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三字经》,旧时童蒙读本。
    也正因为是童蒙读本,才真正地昭示着其地位。
    那是最浅显也最通俗的东西,却又是这个群体数千年来,一点点沉淀下来的,真正的基石。
    基石少人见,也少人知,但却一直都在默默地发挥着作用。当你把目光从各种各样的建筑中暂放下来,放到脚下,放到大地上,放到起始的地方,你会看到它。
    是基石而不是建筑,决定一个群体真正的高度。
    建筑可以崩塌,但基石不会。
    它在,永远都在。
    哪怕地面上所有的建筑都崩塌了,都被摧毁了,也依然可以一次又一次地重建。
    人之初,性本善。
    性真的本善么?
    未必。
    性善论,性恶论,性无善无恶论,这些,在我们的文化中都有。
    但三字经定性为善。
    这不是真理,而是选择。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子路进城,早上看守城门的人问:“喂,你是从哪来的?”子路道:“从孔子那里来的。”守城的道:“就是那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人吗?”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同样是选择。
    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这便是孟母教出的儿子所说出的一句话。
    这不是真理,它甚至有违人性。
    但它同样是选择。
    嵇康,竹林七贤之一。
    嵇康有很深厚的背景和名望,司马昭其实很看重他,也非常需要他这杆大旗,来收拢世族之心。嵇康只要轻轻点下头,下一步,立马就是封候拜相,衣冠朱紫。
    但他就是不肯点这个头。
    后来,他的头就被司马昭砍了。
    砍就砍呗。
    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嵇康没有陈元帅这样的壮怀激烈,但他们骨子里,却都是一样的慷慨,一样的倔强,一样的高亢。只不过后者用壮怀激烈来表达,前者则只是用沉默来表达。
    嵇康知道他不点那个头,不说某些话,不做某些事,就是在走向深渊。
    他知道得再清楚不过。
    但是,自始至终,他就是沉默着。
    有时,沉默同样是一种最高亢也最悲壮的回答。
    李斯临刑,痛悔莫及地儿子道:“现在还想牵着黄犬和你一起去东门外打猎,岂可得乎?”
    嵇康临刑,则只是淡淡地接近于沉默地说了那么一句:“广陵散于今绝矣!”
    是感叹那首乐曲自他而断?
    或许吧。
    但这句话真正的表达,大概还是想说着,我去之后,阮籍啊,向秀啊,彼等之辈,又能在司马昭的高压下坚持多久?该降的,还是降了吧。——当然,我不劝你们。
    总有人,不自量力,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这些,都是选择。
    而这个群体,也就在这般一个又一个的选择中,沉淀着,和升华着。
    一如生命个体的进化。
    一人又一人,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一代又一代,千秋而下,沉淀的化为基石,升华的成为信仰,成为很多人精神上的指引。
    许广陵想起了《左传》中的那句话: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然后,章老在书房中给他述说的那些圣贤的名字,一个个地在心头晃动。
    老子,隐世者。
    他的行迹,无济于世,也无补于世。
    但最终,他留下了一部《道德经》。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短短五千言,却凝聚着太多太多的智慧,一种接近于“根本”的不需替代也无法被替代的智慧。
    关于个体,关于家国。
    此之谓立言。
    千秋不废。
    图书管理员,济世者。
    和众多的仁人志士一起,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其事其名,于国同休。
    此之谓立功。
    千秋不废。
    苏轼,一个普通的士子。
    其有言,不能并老子,其有功,不能并图书管理员,其有德,亦非大德。但依然以其赤子之心,忠厚之行,以其言行立身,而为一垂范,为后世而记,而念,而诵。
    此之谓立德。
    千秋不废。
    ……
    立德也罢,立功也罢,立言也罢,他们用最适合于自身的方式,成就了自己,也成就了自身所在的群体。
    进而让自身,化为群体的史册中光辉灿烂的一页。
    他们是标杆,但不是全部。
    他们是建筑,但也是基石。
    德有大德中德小德,功有大功中功小功,言有大言中言小言。
    不论大中小,不分德功言,前代的,后代的,有名的,无名的,他们所有人共同一起,铸就了一个名词,“华夏”。
    何谓华夏?
    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有礼仪之大,故称夏。
    其实,就是活着,并活出光彩。
    小到自身,大到家国。
    中国,是一个国家的称呼。
    华夏,是一种向往,一种追求,一种精神,以至于,一种信仰。
    那是最初,由一个或几个人提出,然后在时间长河的流淌中,被无数人认同并激起了无数人向往的一种关于自身关于家国的理想,那是真正的无中生有的“桃花源”。
    根于心,植于行,然后经由千千万万人的心和行,呈现于此大地之上。
    “许君,设孔圣复生,游览今日之中国和日本,不知当视何者为夷,何者为夏?”
    前日,伊藤静石诘问,许广陵沉默。
    此际,再想着这话,许广陵开始微笑。
    有些东西,本不必问,也无须答。
    自古及今。
    古代的,那些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有名的无名的。
    今朝的,章老,陈老,徐站长,老钱,老林老谭,除了这些之外,九州大地,还有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的……
    这,就是华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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