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有无 作者:书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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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夫后头上了朝,果听他捧着笏板儿就参了忠奋侯府一通杂七杂八的事儿,是子孙仗势多占农田、妻妾办宴排场逾制什么都有,我那遇袭之事虽牵着六爷不好再提,他却也带了一句忠奋侯御下不利、纵军行凶,条条罪状都有理据,虽都不是杀头的大事儿,不是忠奋侯他本人的罪过,可一言言说出来也叫忠奋侯一寸寸白了脸皮。

    终于当他说完了,忠奋侯在武将一列里将将一膝跪下,大约是正要高叫句冤枉,这时我爹却从文官前头先行踱出一步,慢慢道:“启禀皇上,臣以为,忠奋侯在朝三十多年,已是高功老臣,其为国镇边、为君分忧之忠骨可鉴,英勇可表,如今治下倘或有了差池,也应不是忠奋侯之本意,定是因其年事已高无力多顾,才会有此疏漏,还望皇上体恤其不易。”

    忠奋侯原就是因不顾亲贵身份来动我这男宠才被查的,朝中何人不知?故爹此言一落,明着虽像是为忠奋侯求情,可却暗指了忠奋侯为官多年却老脸不顾、行事荒诞,更是连家里军中都治不好,眼见就是没用的,这无疑是拿忠奋侯自个儿的错处扇了他一耳光,这叫忠奋侯登时怒眉望过来,可嘴唇气得哆哆嗦嗦,却又一时吐不出句囫囵话来。

    周遭众人交头接耳后面面相觑,自然又都看向我,大有看戏的架势,而我只在梁大夫背后立着,抬首看了眼皇上,皇上也望过我一眼,只沉静如水地接了爹的话道:“朕知道,太傅心善,是体恤忠奋侯劳苦功高,要为他求情,可宗族有所犯,父兄同其罪,忠奋侯御下不利、教子无方,以致其亲族、治下专权擅行、危乱朝纲,此罪绝不可免。公侯者上尊天命、下应民心,虽享尊荣,这尊荣也源于百姓,故更当为民之所表、民之所依,然忠奋侯族中却因了权势就无顾此法,那侯爵之位,朕便该替先皇收回来了。”

    “礼部、吏部,记下罢。”皇上将右臂支在龙椅扶手上,淡淡一目扫视过堂下百官的脸,徐徐道,“朕念忠奋侯多年为国为民劳苦功高,便免其与族中诸人投狱之罪,然国法不可罔顾,如今便褫夺其世袭忠奋侯爵位,子孙涉案且在朝为官者皆连降三级、罚俸一年,不足者与族中其余亲眷若有沾染,皆按制处以杖责,望其谨记此番,日后绝不再犯。”

    古来削爵如砍头,削爵在声名上的损毁却比砍头更甚,只因人还活着,到底还得承受。忠奋侯被如此判下,大约也知荣华一去不复返,面色早已如一摊死灰,可偏偏皇上念在他劳苦还免了他一家的投狱之罪,他便必须颤颤巍巍地拜伏下去叩谢皇恩,那情状可说是非常悲苦了。

    到下朝他被人搀着出殿去时,还阴狠扭头来瞪了我与我爹一眼,那目光同他女儿当年一样,直似把出了鞘的薄刀。

    当晚我从台里下了职,依约去尚书房寻皇上吃饭,没成想却恰见着皇后娘娘素衣披发从内里摇摇晃晃被宫女儿扶出,六神无主中,她脚下在雕花门槛儿上一绊,忽就一步趔趄,摔在了殿前。

    那一刻,四下当职的太监儿是一个上去扶的都没有,眼见是都已知道皇后失了族中依凭,虽未被废,却不过是个空架子罢了,大约就不再怕她,只装作都未瞧见。

    皇后被身边宫女儿揩泪扶起时,灵光水目望向周遭宫人,那一张脸上几可说是隐痛羞愤,没血色的薄唇紧抿了,下颌也微微颤抖着,一容褪了脂粉、一身除了霓裳,早已没了与我七八年前初见时的那股子娇俏傲然,如今只似一枝折损在黄沙里的落花,不过是借着内里的残存水气儿,尚吊了条命在。

    我站在廊角,一直看着她背影合着初冬冷风拐过宫道儿去,这才慢慢往尚书房里踱。一时门口值守的人见了我到,尽都慌慌往里禀报,不一会儿我相熟那小太监儿就迎出来,连连说着皇上久侯了,笑迎我进去一坐下他便给我奉来杯滚热的金丝龙井,也拾掇起让宫人传膳。

    皇上坐在御案后,抬头深深瞧我一眼,便笑着一面落目看去案上文折,一面问我:“今儿台里忙么?”

    我坐在堂下捧着热茶答他:“忙,忙也是该的。”

    这话叫皇上好笑道:“那你先喝茶歇歇,菜摆上了你也先吃,我这儿还有几道折子才完事儿,不必等我了。”

    说着话,宫女儿端来热帕替我净手,见我执着茶杯盯着她不动,不免略踟蹰地叫我:“……大人,先将茶水搁下罢。”

    我这才醒过神来,愣愣将手里热茶搁了,一时只觉手心儿热烫陡失,片刻就稍稍凉下来。

    那时我竟想起了从前的赵家、张家,也想起了冷风里伶仃走过的皇后。

    作想间,好在宫女儿的热帕已又覆来我手上,总算拉回我神志。

    我由她揩着手,抬头冲皇上道:“爷,我还是等你一道儿吃罢,你……你快些就是。”

    “好。”皇上抬头向我一笑,“朕听稹大人的。”

    【贰壹拾】

    忠奋侯与六爷的案子落下后,御史台还有不少事务堆在年关,我与沈山山便忙得好似飞转的陀螺,是三五天都碰不着一回面儿,唯独记得,只是一回赶完工后天色已晚,我俩想着多日未聚,便一起去吃了回锅儿,顺带也喝两杯酒。

    之后便真有一段儿日子不见。

    那时沈山山领了差事同吏部几人去了地方,我畅月中也在奉乡巡按上作着监官,回京已赶上台里在乌苏楼里办尾牙,时隔一月多去,终于是在这尾牙上再度碰着他。

    也便是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早在从山东府回来时就申调了京兆司,尾牙那日正是他从吏部领了调任文书,次日便就走马上任。

    至此起,沈山山不再于乌台走动,往后我二人虽依旧要好,可因不再于一个部院儿同进同出,见面也就更少一些。平日自然也还约着去喝酒听戏,遇着公主王孙的诗会、祝宴,也都一道儿整衣华服相携着去去,可我二人间笑闹说辞虽一招招直如从前,却又不知是当中何时缺了哪一样儿,竟叫我觉着又不如从前。

    年节前曾有场诗会,是静安公主府上办的。那时我与沈山山坐在池边喝酒,浑笑打闹一阵子,忽见一美人正遥遥立在对岸,羞赧着向沈山山笑。

    我瞧着觉得那姑娘真漂亮,便拿胳膊肘子往沈山山胸口上一撞:“哎,山山,人家姑娘看你呢。”

    沈山山痛捂着胸口睨我,脸上已被薄酒醺着轻红,挑起眉梢谑道:“你怎就知她不是看你?”

    我笑起来拍拍胸脯:“爷是谁的人?看爷她得要有那胆子啊。”

    沈山山听我这么豁出去拿自个儿说道,立时就大笑起来,笑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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