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没有比迟子建更适合做“雪”文章的人了。
    她的先天优势在那儿。谁能如她一般生在雪乡,长在雪国,看着雪国的一荣一衰?漠北之河,绵绵长长;北极之光,夜半如昼;弥漫风雪,苍茫大地——这就是迟子建的故乡,中国最北端的土地漠河县北极村。
    说到漠河,对大多数人来说是遥远和冷。贯穿整个东北平原,踏过皑皑雪原,辽阔与冰天雪地是漠河的特征。曾有些年冬季,我站在漠河所属省份的南部,有心去漠河,但最终因缺乏勇气对漠河望而兴叹。冬季的黑龙江南部已寒冷异常,夜里在街上走多半个小时嘴巴冻得发木,舌头发短,漠河就更不敢想象。而在迟子建的眼里的雪是热的,是一壶烈酒。雪里赶着马拉的雪橇,上面有河里打来的鱼或地里长出地土豆、黄豆等农作物,在雪路上吆喝着,唱得热血沸腾人高兴。
    大约十多年前冬季的一个下午,外面冰天雪地,屋内暖气如春,我在东北小城的图书馆内读到迟子建的北极童话;那天还读了林海音先生的城南旧事。已经忘却了初读时的情景,余留的感触是两文笔调上有些近似,都是孩子眼里的人事,隔着时空的距离温温地忧伤。城南旧事很好,只是乡下的孩子看城里总是隔着一层薄薄纱,远不如北极童话盈人。几年后,还是一个下午,我在北京肖家河的一个旧书摊侧,站着读完了迟子建的小说踏着行板的月光。一对分别在大庆与哈尔滨外打工的平凡夫妻,在休假时为了相聚奔波在两座城市之间,为了给对方惊喜,再三的阴差阳错没有遇上,俩人只是在火车交错的一瞬间看到了对方。小说很简单,故事却很温暖。
    迟子建的作品就是这样,不借助于故事动人,而是气氛烘托,使笔下世界充满了温润——湿润的温暖,这是迟子建文学作品里一再显露的特色。
    写东北雪国的人很多,比如梁晓声、萧红、阿成。梁晓声笔下的雪国苦涩,萧红笔下的雪国幽暗,阿成笔下的雪国沉重,而迟子建的雪国却是人性的温润。这是个女性以及母性的世界。萧红笔下也有温润的东西,如呼兰河传里的爷爷与我以及众人,小城三月里的翠姨同堂哥的朦胧的爱,但是,这里的温润还是透着幽暗,人性的幽暗。迟子建笔下的世界没有尖锐的是与非的绝对对立,没有善与恶的决然断裂,也没有水与冰俨然不同,而是恒定的36啊:愣u奈露龋浅僮咏拥牡咨5比徽獠皇敲挥形赖牡咨币桓雒妥釉拥祝廊换岣惺艿降粲巧说某林亍巧畹某林兀皇侨诵缘某林亍?
    迟子建文章的底色和浮面不是参差对照来写,而是水乳交融。她的沉重与庄严无法触摸到,只能嗅着,淡淡的杂在生活气息里。平凡生活不是传奇,这是人世本质。只有众人的沉重才是世界本质,而本质的生活就是一地鸡毛,鸡零狗碎又不乏小小的希望。众人就是那些是平凡的人,投放到人群里看不出彼此差别,是大多数作家绚烂人物下面的朴素人物,是武侠里跑堂的小二、掌柜、厨师,芸芸众生中最朴素的人群。在鸡零狗碎的生活里,他们能听到、嗅到丑的存在,但宽容的把它淡化。生活有太多无可奈何,他们要平稳、安生趟过人生的河。默默的生,默默的终老,任时光流水哗哗远去,这不是所有人的生活,却是大部分人的生活。迟子建遵循这样的原则,因此她的作品沉重而不绝望,灰色而不黑色。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作家大都从传统走向了先锋,大约没有人像迟子建一样,以一种超常的执着说着人性里柔软的那一部分。从北极童话、逝川、亲亲土豆、踏着行板的月光小说到散文亲爱的朋友来看雪吧等等,一路下来温润盈人。“从人心出发,又回归人心”迟子建一再坚持。其实,别无他因,她就是她笔下人物。她浸沉在那个世界里,久了,她就是他们,他们的处世化成了她的信仰。因此对于这些人,没有绝对的恨与怨,她只有爱和慈悲。因为慈悲而怜悯,因怜悯而发现丑下面的美,恶后面的善。发现他们就是发现她自己,发现她的作品。哪怕她天南海北的走过,但是行过千山万水回头还是黑色乡土让她深情满怀。
    大雪茫茫,雪粘合人世的欢腾和家园的固守,这就是迟子建的世界。家乡对每个人来说都美不胜收,但是外人看来未必,就如迟子建的漠河。我们觉着冷,望而却步,但是迟子建却觉着那最寒冷的地方才是家园,有最美的雪、木屋、人事,三千世界银成色。因而,她把自己眼里的漠河绘出,带给我们了另一个温润的漠河,然我们欣赏、羡慕以至到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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