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常的感觉让韩盈立刻拉满警惕。
    不怪她这么反应,如今底层上升渠道无限趋于零,一个匠人徒弟的位置就够平民卷生卷死了,沃河觋师说句宛安县地头蛇都没问题,他地位这么高,必然会有无数人拼尽全力争取他身边位置,奎师从那么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脚下不知道踩了多少同伴的尸骨,温和?
    鬼才信。
    韩盈伸手捏了捏衣角,表现出一副拘谨的样子,告罪道:
    “罪过,罪过,是我来迟了。”
    “哎,汝年龄甚小,不擅骑马,来此必耗费些时间,何必怪罪自己呢?”
    奎师安慰着,一边挥了挥手,让擦拭神像的神师弟子接过韩粟带来的回礼,一边让开方向,让韩盈跟着他前往河伯祠后方。韩盈跟了上去。
    在她走后,一直以好奇神色打量着她们两个的神师弟子快速翻了翻篮筐,在看到回礼不过是些许不值钱的东西之后,纷纷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有个年龄较小,还不懂得掩藏情绪的神师弟子,直接‘呸’了一声,骂道:
    “就拿这点不值钱的东西来,也好叫自己月女?”
    地位更高些的神师弟子制止住了他:
    “人还没走呢,嚷嚷什么?”
    不过,他虽然制止,可对这些回礼一点也不在意,他左右摇头看了看,直接招呼道:
    “你们这些洒扫的过来,把这些东西拿走,别让人看见!”
    说出这样话的他,明显觉着这些礼物没有放进库房的必要。
    低级的洒扫仆役们倒是对韩盈的这份回礼很喜欢,他们一拥而上,把礼物分的一干二净。
    走进河伯祠后院的韩盈,不知道自己的回礼直接被打赏给了仆役。此刻,她正惊讶的打量着河伯祠的内部结构,一时之间,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
    豪华。
    受限于汉代如今的建造水平,河伯祠后院根本比不过她旅游时参观的明清古宅,很多地方颇为‘古朴’,甚至可以说还比不上00年以前未改建的农村老家,如果韩盈没去过徐田曹家里,又在县府里走过几圈,那她恐怕根本看不出这些门道。
    好在,她看过。
    徐田曹家里,只有在重要的屋舍里,才能铺上木地板,院舍里全都是土地。
    这是因为如今的木材容易取得,木地板制作也远比打磨石头容易,价格也更低,可即便是如此,徐田曹全家还是支出不了给院落铺设木地板道路的费用。
    而河伯祠后院,能有数条由石板路组成的小道。
    仅此一点,就可见沃河觋师豪富!
    韩盈的眼睛微闪,没有说话,目光缓缓从土墙上方扫过。
    那大概两米左右高的厚实土墙上方,竖着整排尖锐碎瓦片,一眼望不到尽头。
    真是有钱。
    人沉默着穿过土墙,面前突然出现一泓水潭,春日的杨柳发着嫩芽,垂落潭边,古意盎然。
    奎师停了下来,他指着前方的凉亭说道:
    “神师已在庭内等候多时,月女自行前去即可。”
    奎师的意思,明显是希望韩盈一个人过去。
    听懂的韩盈遥遥望了下,看到穿着黑衣的老人独自跪坐在亭内,周围也没有别人,于是对韩粟点了点头,示意他留在这里等自己。
    凉亭的道路一半在地面,另一半架在水上,全都由木板铺就,踏上去便吱吱作响,韩盈面色未变,步伐却故意走的乱了些。
    等候多时的神师未曾直起身,他往温酒的火炉中,加了块木炭,明明是跪坐着,身上却带着浓郁的强权味道,他用韩盈极为不喜的眼神打量着,蔑视的询问道:
    “你就是月女?”
    “是。”
    明显感到压迫的韩盈微微侧移开目光,同样打量起外界盛名已久的沃河觋师。
    如外界所说一样,他的确发须皆白,看不出年纪,甚至在向自己看过来时,明明未曾板起来脸,却无端的让韩盈感到压力倍增。
    就好像——
    看到了高中的教导主任。
    两者的情况其实并不能混为一谈,但韩盈实在是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来形容这种感觉,现代的高官和高层领导首要强调的就是亲和力,他/她们绝不会显露出这么赤裸的威严,而汉代显露这么强烈威严的人……韩盈还没有遇到。
    是要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吗?
    韩盈思索着,故意握起来拳头。
    看韩盈紧张的样子,沃河觋师心里有些满意,他没有说什么宽慰的话,而是近乎以强硬命令的方式,说道:
    “坐下吧。”
    韩盈咬了咬唇,脸上透露出几分不满,却又撑不住对方压力似的,不太服气的跪坐下去。
    “何必露出这样的表情?是那红布做成曲裾不够好看?还是太颜色太单薄了?”
    沃河觋师漫不经心的温着酒:
    “也是,女儿家总喜欢多几个花色,你若是有钱,何止能穿红?”
    韩盈思索着他话里的意思,脸上露出更加反感的神色,问道:
    “难道神师找我来,只是问些花色衣裳?”
    “哈。”
    神师未曾回答,他将案几上温热的酒倒进酒杯中,放在韩盈面前:
    “此酒一瓮价值千钱,尝尝?”
    恶臭的酒桌文化,本质上不过是强权测试,韩盈看着酒杯中漂浮着浊物的浑酒,心里微微叹了口气,随后,拿起了酒杯。
    汉代的酿酒技术好不到哪里去,酒味带着股米香,入口却有些酸苦,韩盈直接把入口的酒丢进空间,空咽下去,然后假装忍不住这难受的味道,咳嗽起来。
    沃河觋师满意的看着这幕,甚至还‘指点’道:“你啊,还是不懂享受这等奢物!”
    说着,他端起来酒杯,饮下美酒,一边品味舌尖味蕾所反馈到回甘,一边说道:
    “我看你也不喜贫寒,不然也做不出售卖豆芽之事,不过是受限于商人抱团,才将那等好物散出。”
    说到这里,沃河觋师眼中全都是惋惜。
    若自己垄断这冬日豆芽,必然能借此谋划出巨大的收益,怎么可能二钱一斤卖出去,这月女,眼皮子太浅,空有好物,却得不来什么财,如今还穿着的麻布衣连染色都做不到,实在是活该!
    “你要是有人指点,怎会得这点儿收益?”
    韩盈心里呵呵。
    谁指点?你?别逗了,咱们俩是一路人吗!
    不想现在撕破脸皮的韩盈想了想,拿师父拒绝道:
    “我如今已经拜县令为师,不需要他人指点。”
    “他?”
    沃河觋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指着韩盈身上的衣服问道:
    “一个只给你七十石俸禄,连曲裾都不给你做件,却让你交出看家本领的县令,你居然信他至此?!”
    这就是观的不同了。
    韩盈清楚,她无法和沃河觋师这样的人解释清楚自己的追求,更不能对他解释清楚自己的追求,于是,韩盈抬起头,做出一副骄傲的样子,说道:
    “我去月宫时,见月宫女子,皆不受产育死亡之苦,若能以我之力,减缓周围女子产育苦痛,定能使神女开心,我师愿意助我实愿,何必再多求些旁的东西?”
    听韩盈这样说,沃河觋师心里忍不住想笑。
    巫觋这个群体,其实分很多种,不过可以简单粗暴的划分为两类,一部分是不相信神明的骗子,另一部分,是相信神明的傻子。
    而骗子和傻子中,有一部分真有些许能力。
    当年,沃河觋师在宛安县排除异己的时候,就遇到过有能力的傻子。
    他/她们的能力,与其说是‘鬼神’给的指引,倒不如说是在机缘巧合,又或者是天生有那么几分聪慧、运气下,会了一些旁人说不会的东西,最后在无法解释中,归于了神明。
    月女的生病、浑噩,就是这种情况的典型体现。
    在那样的情况下,做一个遇神的美梦,然后深信不疑,再正常不过了。
    知道没有神的沃河觋师,清楚她所说的神女,不过是个美好的幻想,她的本心,其实就是想缓解女子生育苦痛而已。
    孩童天真且愚蠢的善良啊。
    沃河觋师心里嗤之以鼻,脑子里却很清楚,没吃过苦头,对世间还报以天真的孩子,是听不进别人劝的。
    要是这月女再大一点,懂得些人情冷暖,恐怕就不会这么坚定了。
    沃河觋师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
    罢了,还是靠利诱吧,像她这样贪慕富贵的人,总会倒向自己的。
    这么想着,沃河觋师说道:
    “你有这样的大愿,也是好事,这样,我愿助你一臂之力,若你愿意把‘鬼火’交于我,我便命座下弟子行走各村,令其出人前往你处,好让你救助女子,如何?”
    可骤然听到鬼火的韩盈,却是克制不住的惊愕起来。
    他是怎么知道‘鬼火’的?!!
    第65章 掀桌不干
    在这片土地上,农人们有自己的生存智慧,不该谈的东西,必然会守口如瓶,直至忘记。
    所以,自那天以后,从未有人讨论过鬼火和前里正的死因!
    韩盈不由的想到了里正临死前高举的神像。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如此自信,恐怕那个时候,他已经去找过沃河觋师。
    而沃河觋师对自己的关注,恐怕也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吧?
    算一算时间,韩盈不由得有些心惊,沃河觋师在这一段时间内,不可能没有一点动作,但自己行迹固定,居住的土房墙壁厚实,夜晚有顶上的木门,甚至商人抱团那段时间,还在村里加强了巡逻。
    现在想来,不仅没给野兽、外人机会,恐怕,也没给沃河觋师机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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