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隍一番话落地,整栋小楼都随之变得寂静无声。
    夜班忙碌的人们,纷纷停下了手中活计,有些不知所措得四下张望,然后逐渐将目光锁定到白隍……以及王洛身上。
    白隍所说的八方削福阵,其实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听说过。
    毕竟那是几年前才在祝望的书院中初步得以完善的阵法,由于一些敏感原因,阵图只在小范围的学术圈内有所流传,一旦出了祝望国境,放到其他国家,很多教授级的阵师,对这八方削福阵也只是听闻过其名罢了。而如今能被白家临时抽调来加夜班的人中,自然很难有那么精于理论的高位阵师。
    但是,人们虽然没听过八方削福阵的名头,更不知晓其效用……但至少看得出白隍此时言行的反常,更听得出白隍的言外之意!
    事实上,白隍虽然一向不擅长人情交际,称得上朋友的寥寥无几,但因其业务素质的确过硬,所以在家族内部还是小有名气的。大家普遍对其的评价都是内向沉稳,面对大人物、大场面的时候谨小慎微。
    这样一个人,却连夜跑来,壮起胆子公开质问灵山山主……这就由不得人们不去好奇缘由了。同时,也因为白隍和王洛的身份地位差异过大,当弱势方宛如螳臂当车一般拦在强势方面前时,人们内心自然会下意识倾向于同情弱势方。
    因此,白隍甚至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仅仅凭借一句话,就让现场的氛围隐隐变得微妙而紧张,怀疑和恐惧的气氛在沉默中极具酝酿。以至于有些心思转动较快的人,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找个空挡尽快溜之大吉,以免被杀人灭口了!
    与此同时,白隍脑海中却几乎一片空白!
    这绝对不是他的本意,他白天发现王洛对阵图的调整略显微妙,心中的确有疑虑,但这份疑虑仅是星星之火,远不及他对王洛的信任——他的性子向来是惯于屈从强权,唯强者的马首是瞻。而王洛头顶光环无数,虽是祝望人,却在月央俨然有着堪比国主的权威,这样的人就算指鹿为马,白隍也一定会坚定不移地从脑海中将鹿的概念删除出去。
    但现在,他却在众目睽睽下,几乎是指着鼻子在质疑、谴责王洛,以八方削福阵谋害白家人!
    白隍,你究竟要干什么!?
    然而,没等他考虑清楚这个问题,空白的脑海中就陡然又多出无数的杂念,这些念头细小而纷杂,但很快就汇聚一处,成为势不可挡的洪流,立刻冲垮了他的理性。
    杂念中,有快意的笑声。他白隍区区一个家族阵师,却能在公开场合下将威风凛凛的灵山山主王洛逼入窘境,无疑是人生一大得意之事!何况他是独自一人揭破了对方的阴谋,拯救了小楼内外不知多少与护城阵相关的白家人,功劳之巨,足以载入家史!
    杂念中也有跃跃欲试的期待,他抢先出招,在众目睽睽下揭破王洛的阵下真相,对方必不可能就此罢休,而无论王洛如何辩驳,他都有充足的信心击破对方的谎言!
    尽管白隍先前明明只对八方削福阵也略有研究,其涉猎之浅,甚至没法保证能准确识别阵图细节……但他却仿佛在这刹那之间,就被人凭空灌输了无数的知识,成了此道专家。别说王洛想要编织什么谎言来糊弄过去……就算这一刻,王洛真的没有在护城大阵中暗设八方削福阵,白隍也有信心从理论层面,“证明”那是八方削福阵!他现在完全有指鹿为马的底气!
    然后,就在白隍俨然癫狂的目光中,王洛开始回应。
    既没有气急败坏地试图以权势压人,要周围人将白隍拿下,也没有为自己的布阵手段辩解分毫,他只是淡淡问了一句话。
    “这八方削福阵,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呢?”
    白隍被这看似有些不着边际的问题,问得不由一愕,随即冷笑:“我从哪里听来,又有什么所谓?你难道不承认你……”
    王洛打断道:“先回答我的问题,此阵,你从何处学来?”
    白隍沉吟了一下,说道:“我平日以布阵为生,对阵法之道的研究,一日都不曾放下,虽然受限于天赋才智,不好说有多高的成就造诣,但至少在勤勉一道上,家族、商团中有许多人都可以为我证明。”
    这一番话,不卑不亢,又有理有据,已经引来小楼内的不少夜班人暗暗点头。
    八方削福阵,虽然其他人没听过,但若是白隍那个喜欢钻研的小子偶然在哪里看到学到,那是丝毫也不足为奇的。
    但王洛对此,却是早有预料一般,立刻追问道。
    “既然如此,你更应该能清楚地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从哪里学到的此阵。是家族内部的学术文献?还是哪场祝望阵师前来月央举办的学术交流会议?又或者是你与哪位擅长此阵的阵师有过私交?”
    王洛说话时,语调姿态格外温和,仿佛不是在回应他人的质疑和攻击,而是一位大夫在耐心地询问病人病情——显然还是私立医馆的大夫,公立医馆里的大夫绝对没有这种宽裕的时间,问得多了只会被排在后面的患者问候全家。
    然而,正是这般温和的问话,却让白隍霎时怔住,脸色微微发白,表情更是显出一丝狰狞,仿佛心中的念头开始左右互搏。
    王洛也不催促,只是耐心等待着他的回答。
    片刻后,白隍用力甩了甩头,将原属于他的内敛谨慎甩出脑海,紧咬着牙关,恶狠狠地反问道:“这个问题很重要吗?我从哪里学来,又有什么区别?难道你还想顺藤摸瓜去追究其他人?!”
    王洛笑了笑,说道:“很重要,因为这八方削福阵,在两年多前经人滥用之后,已被列为禁术。理应不在公开渠道流传,而除了公开渠道之外,我想不到伱作为家族阵师,还能从哪里学到这门禁术。当然,这禁术并没有特别的害处,所以学习禁术本身绝不是错,无论是你,还是传授你此阵之人,都没有什么责任。但你如果连这禁术的来路都说不清楚,那么就有问题了。因为,白隍,你仔细想一想,这世上,什么样的人,才能在不知不觉间,忽然领悟禁术?而且还是最近几年才全面完善,得以实用的禁术?”
    这个问题,却是真的让在场很多人都不由愣住。
    虽然听起来,王洛的话有些避重就轻,刻意回避核心矛盾,但……不得不承认,他的质疑的确很有道理。
    这世上不可能有无缘无故得来的知识,尤其是白隍对八方削福阵的理解,已经深刻到了能从王洛那精密复杂的护城大阵中,精确提取出关键概念点,再以红线编制成具体图案。这等高命的阵法把控力,根本没法用天才和灵感去解释,必然是经历了相当认真的钻研学习才能得来。
    而除此之外的来路……对于其他人而言,或许陌生,但对于生活在天之右,自幼就在蒙学院被标准教材反复灌输、洗脑的仙盟人来说,那个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没错,化荒。化荒之人,会在顷刻间学到自己从不曾接触的禁术,仿佛被仙人灌顶,种种知识得来全不费工夫。而现在,白隍,告诉我,为了学习八方削福阵,你费了哪些工夫?作为一个以勤勉自律著称的家族阵师,你的学习记录应该比绝大多数人都清晰而严谨,不可能连自己的知识来路都说不出吧?”
    说完,王洛便不再逼问,同样,他也没有驱赶周围看热闹的夜班人,甚至没有催促他们抓紧干活,只是安静地任由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等待着所有人在心中酝酿出自己的答案。
    而白隍,则迟迟没有给出答案。
    不但无法作答,甚至无法维持自己的理性,他时而呲牙咧嘴,眉目狰狞,时而又仿佛陷入极大惶恐,冷汗如泉涌。而这般精神分裂的姿态,更是让原先还暗暗同情支持他的夜班人们,逐渐改变了想法。
    比起怀疑光芒万丈的灵山山主……还不如去质疑这个突然出言不逊的白隍!说他化荒,或许有些危言耸听,言过其实,毕竟白钥城也是堂堂定荒城,城内还有新建成不久的定荒高塔,没道理让荒芜如此光明正大地渗透。但白隍这反常之相,往小了说也是神智错乱,记忆破碎。这样的人发出的指责,自然毫无力道。
    原先,人们眼中的画面,是位卑而忠直的白家阵师,壮起胆子向异国强权发起挑战。但现在的画面,却俨然成了长期工作而不得加薪的苦命家族打工人抑郁成疾,神智失常,开始碰瓷名人以求一火了!
    然后,就在楼内气氛无声息间发生逆转时,王洛终于再次开口。
    “白隍,如果你暂时答不出我的问题,那就先好好思考这个问题,务必将它想得清楚明白,这样对你也是好事。至于在场的其他人,就提前下班吧。今天的工程先到这里,毕竟护城大阵中竟隐含了八方削福阵,此事若不能调查个水落石出,恐怕各位也不敢再放手布阵了。至于何时复工,就等家族通知吧,不过我想应该也要不了多久,所以各位临时休假之余,也不要玩得太过,以免耽误之后的复工。”
    细心地交代过后,王洛便放了楼内的夜班人各回各家,就连那气势汹汹的白隍,他也没再作理会。
    因为真正需要他说服的,另有其人。
    ——
    在楼内众人散去后不久,王洛就等来了他要等的人。
    一位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身材健壮的华服老人。
    老人并非孤身前来,当他走入楼中的时候,王洛就清晰地感应到几道极其强大的气息紧跟老人左右。每一道气息都代表着一颗近乎完美无瑕的巅峰金丹,其实力丝毫不亚于赫平君苦心培养的贴身死士。
    而在如今的白钥城中,能带着这样一众高手出行的,除了赫平君外,就只有一人了。
    白天心,白家现任家主,与赫平君活跃于同一时代,却将掌中的权势一路延续至今的老人。
    与赫平君不同,白天心从来不会收敛自己的锋芒,当他踏入小楼中时,王洛就感到一阵无形的锐利剑意扑面而来,以至于跟随在它左右的巅峰金丹们,都霎时显得渺小。
    白天心如剑一般迅捷而锋利,转瞬间就从楼门口腾挪到王洛面前,而后,开门见山。
    “王山主,你不惜以龌龊手段,暗中祭献白氏子弟的福缘来暗算老夫,实在大可不必,老夫就在此处,要杀要剐,不妨当面明来。若这老朽残躯,对拓荒事业能有丝毫裨益,老夫弃之,绝无迟疑!”
    对于这气势汹汹的开场白,王洛不由失笑。
    “白老,此事与你毫无关系,你大可不必如此……咄咄逼人。”
    白天心闻言冷哼一声:“王山主,你我之间,就没必要打什么机锋了。白隍那小子的确不正常,我已经让家族内卫将他暂时收监于补荒网中,他若是化荒,白家第一个不饶他。但他所说的事,却也不是空穴来风。这护城大阵中,的确藏有八方削福阵,没错吧?而以此阵之精密,绝无可能是机缘巧合,必然是有心设计。而如今有能力设计此阵的,除你之外,还能有谁?”
    对此,王洛无奈地摇摇头。
    虽然他刚刚以巧妙的话术,将白隍的质问给斗转星移,化解于无形。但本质上,当八方削福阵这个名字被白隍抛出到公众视野中的那一刻,就注定原先的计划难以为继了。
    八方削福阵的阵图,虽是禁物,但有心搜集的话怎么也能搜集到。毕竟连当年余小波都能拿到手的阵图,珍贵度也就那么回事了。
    所以,有心人只要简单复核一下,真相就一目了然。无论白隍是不是化荒,至少王洛在护城阵中暗藏玄机是确凿无疑的事实!而如此苦心孤诣地暗藏杀阵,必然所图甚大。
    以众多白家人的福缘为祭品,能够图谋的除了当今的白家家主,还能是谁?
    所以,白天心的亲自到访,也是情理之中的,绝非自作多情。
    好在,王洛对此也早有准备。
    “白老,白橙这个名字,你可熟悉?”
    下一刻,白天心面色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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