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来,耿志钰总觉得心神不宁,有种不祥的预感。白天,一只绿头苍蝇在眼前乱转,嘤嘤叫着,赶都赶不走,让人休想耳根清净。夜深人静,躺在床上,闭了眼睛,眼前就现父亲背手踱步、唉声叹气的样子。
    昨天半夜梦见父亲泪迹斑斑的脸,忽而那泪渐渐转深,变成鲜艳的颜色。
    他举着手,似乎在跟自己作别,嘴里喃喃有词,听不清在说什么。
    耿志钰醒过来,额头上皆是汗,领子后背衣服已经浸湿了一片。他给自己解释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离家一个多星期,跟家里断绝了音讯,思念与日俱增,所以才会有这种超乎寻常的心理现象。
    下午,他到离潜伏点较远的地方去解手,返回时树林小径上迎面遇见一个渔民扛了渔具,准备出海,攀谈了两句,借用他的电话。还没接通,心里忐忑不安。
    好容易接上了,第一句便问父亲的病情。母亲答说好多了,叫他安心工作,不用惦记着家里。
    他感觉得出母亲说话的沙哑声,仿佛在用坚强的毅力抑制嗓子的哽咽。再三追问之下,母亲掩饰不住了,道出实情,父亲已经过世,今天正是出殡的日子。
    虽然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听闻噩耗,依然感觉塌了半边天,天地一片惨淡,两脚软绵绵,几乎站不稳。
    耿志钰装作若无其事地交还电话,刚转过身,眼泪扑簌簌下来了,骂自己不孝。
    好半天,克制住了眼泪,回到警戒位置。于永乐察言观色,看见他眼睛里的红丝,睫毛下没有抹干净的泪痕,知道必有蹊跷,大事不妙。
    刚问了两句,耿志钰再次控制不住情绪,全班的人侧脸愕然地目送他离开,便猜想出他父亲变故。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于永乐等他情绪平复了,巡着他消失的方向走过去,本想跟他作一番长谈。耿志钰坐在地上,背靠着树,一脸颓丧地仰望苍天,仍在抽泣,静静地让眼泪放任自流。
    于永乐悄然走近,掏出香烟,塞到他手里,拍了拍他肩膀,说:“你先静一静吧。”转身走开。
    耿志钰用脚扫开树叶,漏出一块空地,点了三支烟,插在地上,朝着家乡方向俯身跪拜。拜完了,自己也点一支,仍然坐回原地,呆呆地注视着地上的香烟一点一点在自燃,烟身渐短,烟灰由直变弯,折落于地。
    耿志钰只希望自己不幸的家事在小范围内知道,竭力伪装让自己的脸色一切如故。
    好在这两天连队的人分散各处,吃饭都不聚在一起,没人会注意到自己的黯然伤魂的脸。
    而今演习正处关键时期,连队干部忙得焦头烂额,无暇他顾,对他们也暂时隐瞒,先不报告,反正他们知道了也于事无补。
    就算天塌下来也要坚强地站立,让自己一个人承担这份痛苦,让悲伤在心里慢慢消化,自生自灭得了。
    耿志钰这时候一定心如刀割,给他安慰,替他减轻哀伤,这既是道义上的支援,更是情谊上的扶助。
    开头怎么说?这让于永乐犯了难。耿志钰性格外柔内刚,足够坚强,远没有到萎靡沉沦、不可自拔的程度,并且影视剧中千百遍出现的台词,“假如你父亲在天有灵,肯定不想看到你现在的样子”,这样的安慰过于老套。
    而深情地握着家属的手,简单一句“节哀顺变”,让千言万语全用眼睛说出来,也只有在灵堂前敬香后才用得上。
    于永乐踌躇,打好的腹稿一遍又一遍地被推倒重来。
    因为战时管理画地为牢,不能到太远的地方去散步,晚上,他交待了洪边祁,连队有事即刻呼唤,拉了耿志钰找个幽寂的地方坐下。
    开门见山说道:“我知道了你家里的事,心里跟你一样难过。大道理就不说了,人这一生总会遇到些不如意的事,特别像我们这样的人,遇上了就是一辈子的遗憾,换了谁都无法接受。我想你现在请几天假回去,可能有点不现实,不是连队不批。你也许不知道怎样跟连队开口,我替你去跟连长、指导员报告,把你的事说一说,免得你在训练中精神不集中,万一出了差错,他们不知道底细,挨了批评。后面的任务还很重,我会把班排里的分工协调好,你没必要每样都参加,这几天平心静气地休息一段时间。不要想太多,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讲,坚强一点,一切都会过去的。”
    耿志钰眼圈发红,当时他想:“爸爸在时,我没能做出什么让他觉得自豪的事,现在他走了,我又怎么能利用他的悲情换取别人的同情呢?”
    因此他说:“谢谢你,班长,我没事。不用你去说,等演习结束返营了,我再去跟他们报告。”
    关于报告与不报告,于永乐一时犹豫不决,细细衡量二者之间的利弊。
    当然他以为,心灵上的创口,让时间去愈合,心理安抚如果下药不对人,反而会产生副作用;他知道耿志钰的为人,不需要别人的嘘寒问暖,若将他的家事告诉连队,一定非他心之所愿。而如果不报告,又显得自己渎职。不料自己的担心,不偏不倚地验证了。
    隔一天部队再次转场,耿志钰正忍受丧父之痛,愧疚自责,车上没戴头盔,被机关检查通报军容不整;途中休息没等车停稳,就率先跳了下来,幸亏后一台车及时刹住,才没酿成安全事故。
    这一前一后两件事叠加起来,触动了连长的忍耐底线,火气上来了,晚点名时将耿志钰指名道姓地批评一通,上纲上线,说了几句刺耳的话。于永乐看见队列里耿志钰胸襟起伏,强烈地克制,追悔无及。
    点名后前去跟连长说明情况,连长也恻然不忍。指导员极尽疏导的责任,找他促膝交谈,动情晓理地安慰。此后,耿志钰一有工作抢着干,急难险重任务往前站,并非是化悲痛为力量,他害怕自己闲下来,心里面就是一阵一阵的绞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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