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紧紧握着古剑,倚着平台一角。而今裸露在这座无所凭依的平台之上,倘若真有凶兽越过炎窟,性命必将甚为可危——对于那些身长数丈的洪荒异兽来说,一跃百丈委实没有可能,何况其中更有诸多生有巨翼的罕世兽类,甚或擅长飞檐走壁之辈。许久之后,少年渐渐察觉此种忧虑纯属多余:自从踏上平台,对岸千百凶兽仿佛将他完全忘去一般,甚至包括那些将他赶上平台的凶兽——仿佛一经越过炎窟,便已脱出它们的领地,与其再无关联。尽管如此,少年依然不敢大意,始终牢牢盯着对岸。
    暗夜在呼唤中逝去……
    深黑色的岩潭正中终于泛出一丝红光,随之渐渐扩大。伴着这线红芒,哮嘶吼咆之声骤然大减,仿佛正自觅食厮杀的凶兽冥冥之中得到示警一般,匆忙遁回各自洞穴。
    不久,千顷火潭彻底沸腾起来。数丈高的炎柱蒸腾直上,恍若突兀而起的万千火龙一般,绚丽悦目、美轮美奂;炙白色的岩浆上下翻涌,此起彼伏,吱吱有声。滚滚热浪正自左右奔腾而出,汹涌远去。
    黑暗消失殆尽,山洞彻底放亮,诸多凶兽均已奔回洞穴,数十丈宽的山洞忽然显得空旷无比。蒙蒙血雾中,殷红的鲜血肆意蜿蜒游走,细碎的尸骸在血泊中缓缓荡漾……
    少年抬眼四顾,惊声站起!
    身后岩壁正中,深深镌刻着“轮回谷”三个赤红金字,字字高约数丈,正自散发着诡异的光芒,狰狞恐怖,凛然生寒。处身万千火龙的掩映之下,猩红色的笔锋之中隐隐闪耀着淡淡的黄芒,使得三个狰狞的大字带上些许神圣之意。炎窟正中百丈高空,一具完整的尸骸正自凌空浮动。尸骸盘膝正坐,双掌合拢,置于腹下,论其姿态当在参悟修行;然而胸口却自插着一柄三尺长剑,透体而过。尸骸几与山洞一般颜色,体表坎坷起伏——竟然连同长剑,尽皆囊括在薄薄红岩之中。如此悬空而侍,怪异无匹。
    错愕之际,熟悉浑厚的猿啼骤然响起。伴着吼声,一只白色巨手自炎窟左方洞穴倏忽而出,沿着山洞蜿蜒辗转,延伸而去。不久,手臂空空返回,却在炎窟左右徘徊一番之后,直直探入近处一方洞穴。听得一两声凄厉的鸣叫,巨手之中已经握着两只不知名的巨兽,一者似昆,生有八目;一者似鸟,生有巨翼。两只巨兽浑身剧颤,十目紧闭,恍若大限来临一般,颤抖不止——许是山洞大亮之前,两兽慌不择路,居然同时挤入一所洞穴之中,互不相让,便被巨手捉了出来。巨手捉的两兽,紧紧握住,瞬息之间缩回洞穴,再无踪影……
    片刻之后,“沙沙”之声蜂拥而出,千万只幽香可爱的红色小兽,俨然有序地自炎窟左右徐徐爬出,舔拭而行。一夜鏖战,山洞之中早已肮脏不堪,这群可爱的小东西便又充当起仆役清洁的角色来。不知一孔小小的洞穴怎可容下如此之众的小兽?
    疑惑之间,少年蓦然惊觉炎窟左右两方洞穴分别高约数丈、幽暗深邃,其内应当别有洞天——定是昨日晚间光色昏暗,又在魂不守设之际,误把两道截然不同的石洞视作一般洞穴。如此说来,红色小兽虽然矮小,却比诸多异兽高贵一些,至少无需彼此厮杀,不必朝不保夕一般过活。
    如此许久,红色小兽徐徐返回,缓缓没入洞穴之中。周围再无生息……
    尘封立身而起,茫然四顾。
    炎窟正中石桥,此刻已经缭绕在炙白色的炎龙之中,早已化作熟透的铁块一般,通体红白闪耀。尚未近身,周身上下便已热汗直流。倘若如此行去,不出十丈,定会融化于石桥之上,甚或栽入炎窟之中,瞬间尸骨无存。
    生死门中,果真有进无出,更无生还之望么?
    黯然神伤之际,一丝若有若无的鼾声忽然绕在少年耳畔。游目四顾,平台深处居然落着一块两丈方圆的黄石,黄石陷于地下,几与平台齐平。只因位居炎窟附近,周身红芒缭绕,故而久久未能察觉。黄石正中,卧着一只长不盈尺的小兽。体呈褐色,群峰坎坷,三足独目,竟与门外石兽一般模样。只因没有那般大小,也便没有丝毫恐怖,反而却将一幅狰狞的面目,尽数化作憨顽可爱之态。此刻,小兽独目紧闭,前足微神,脑袋搭于其上,后足盘曲蜷于腹下,长尾直直摆在身后,小嘴忽开忽合,微微鼾声便是由此发出。
    如此小兽,怎可居于这般宽阔之所?而且毫无遮拦,难道不怕成为其他凶兽的果腹之物么?
    少年稍稍思索,恍然大悟:是了,这只小兽定是紫烟湖中巨兽侄孙之类,想是巨兽曾经占据这处平台,其后让与小兽居住。试以湖中巨兽那百丈身形,世间另有何物堪能与其匹敌?难道除去人类,生灵万物之中,也有这般父业子继么?
    默默注视着小兽,少年心底突然腾起绵延不绝的新奇之意:门外两只石兽有何寓意?生死之门竟与如此兽类直接相关么?小兽状似峰岩一般的体表,可否真如岩石一般坚硬?
    不知不觉中,少年携着笨笨,径直朝着小兽走去。不料距离黄石十丈远近,笨笨忽然左右翻腾,呜声连连。要知笨笨生性顽劣,胆大异常,然而自从踏上这片平台之后,它便一直剧颤不止,如今又是一幅坐卧不宁的模样,难道如此小兽便是一个凶煞之物么?量其一只小兽,能有多大道行?少年暗暗忖到,随即伸出右掌,抚着笨笨脑袋,缓缓摩挲一阵,将它放置一侧,左右张望一番,继续向前行去。
    小兽恍然不觉,仿佛美梦正酣,依旧埋头沉睡,小小的身板上下起伏,细微的鼾声缭绕回荡。少年踏上黄石,踌躇片刻,蹲下身来,轻轻抚上小兽的脊背。触手之处坚硬凄寒,恍若置于坚冰寒玉之上。片刻之后,小兽自酣睡中醒来,缓缓撑开独目,却无丝毫张皇之意,硕大的独目晃动数圈,复又缓缓合上,再次沉沉睡去。尘封料想不到小兽居然这般温和,索性大胆起来,伸手拢着小兽的脑袋,如同平时***笨笨一般,缓缓向后移去,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初始小兽似乎十分受用,数次之后仿佛颇为恼怒,再无一丝睡意。撑开独目,左右晃动数下,长长打个呵欠,旁若无人一般向前缓缓爬去。虽然生有三足,却如世间所有四足兽类一般稳健而行,并无点滴生涩执拗之意。小兽如此憨顽可爱,而且骄傲异常,却令少年始料不及,乐不自胜、童心大起。步入生死门后皇皇数日,一直胆战心惊,直至此刻少年方才寻到一件乐事,于是紧紧随在小兽身后。
    岂料小兽径直向着炎窟爬去,居然不知转弯,不久便已抵达炎窟边缘。
    “如此小兽,竟是天生痴呆的么?”少年喃喃自语,一声大喝。
    小兽回头张望,足下却不停步,顺势栽下炎窟。
    尘封一阵瞠目,趋之炎窟边缘,探出头去。极目之处笔直上下,并无丝毫驻足之所;而且通红一片,更无小兽踪影……
    五行之中,独独属火最为凶戾恣肆。论其声势,这方炎窟较之铸剑峰“地火炎窟”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倘若坠入其中,即使修道高人也无生机,何论区区一只小兽?
    少年怔立良久,自觉小兽之死应当于他带着脱不开的干系,一阵歉疚。黯然之际,一颗硕大的独目竟自炎龙丛中展露出来,小小的身板随之缓缓浮出潭面。此刻,小兽正自悠闲地飘浮在岩浆表面,突兀的独目偶尔眨动数下,始终不离少年左右。那张小嘴裹着炙热的岩浆吞进吐出,怡然自乐。如此吞吐一阵,小兽忽又扎入炎窟深处,久久方现。
    天下之大,果真无奇不有!世间生灵之中,竟有真正不惧烈火之类!少年一阵惊喜,暗自叹息一番,忽然察觉周身上下竟如烧着一般,酷热难耐,忙不迭的退至笨笨身侧。
    片刻之后,小兽竟如鬼魅一般,居然不知何时已自炎酷爬出,正在黄石正中左右摆动,仿佛竭力甩去身上的岩浆。一番摆弄之后,小兽忽又爬下黄石,昂起脑袋,轻声嘶鸣。声音苍凉清细,尽与湖中巨兽一般声色,却无那般嘹亮浑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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