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静宜领了尚衣局的人,携了些新近进贡的绸缎,来同我商量各宫妃嫔添制夏衣的时候,保元竟笑言那匹水粉绫纹绸适合月芙。
    静宜闻言,直拿眼神询我,我心下却是讶异,但面上也只能装作无意。
    自那日以后,我便也开始留意起保元对月芙的态度,只是他二人在一起时,一个淡淡的,一个依旧局促羞怯,为此我又在心底对自己的多心自嘲了一番。
    保元始终未召幸过月芙,然而静宜却越发不喜欢月芙,常在我耳边絮叨很久,连素来不多话的知秋都开始出言劝我,对月芙该要多加留意。
    保元真的会喜欢她吗?那月芙对保元呢?呵,无论如何也是保元的女人了,喜欢不喜欢又能如何,还是一样要守着这深宫过以后的日子。可是就让月芙这样空守这一世么?我不敢想月芙未来的日子,更怕……我心情时时矛盾又纷乱。
    这日午后,保元无事,我犹豫再三,心下自觉小气复仍旧拉了他一起去看月芙。
    栖月阁内静谧无声,随侍众人都在寝室门外听命,我以为她已午息,心想看她一眼便走。
    与保元携手入了内室,却见月芙在窗下捧了块绢帕独自垂泪。她见我俩进来,面色惊慌,将那绢帕朝身后一藏,低首上前参拜。我连忙扶了她起身道:“妹妹伤刚好,何苦行此大礼,我把皇上请来看你,妹妹可是想家么?”
    她闻言腼腆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我见她负手身后,口中笑道:“妹妹又绣了什么好缎品,快些拿出来给我瞧瞧。”说着伸手去拿。
    月芙见状,脸色骤变,颤声道:“没,没什么……”
    “好呀,还想骗我,藏了什么爱物,还不快拿来我看,可是要皇上下令你才肯交出来。”见她像只受惊小鹿似的,我玩心大起,出言吓她。
    “是呀,月芙,快给蕊儿瞧瞧”保元笑道:“朕也想看看,一直听蕊儿说你手巧。”
    月芙百般无奈,极不情愿的把绢帕递给我,神色不安的看了看保元,低首默立一旁。
    见她如此,心下疑惑。看那绢帕质地上乘,手工精巧,只是沾染了哭滴有些湿。
    再细看所绣之物,竟是两个人像,身量高的隐隐是个男子,手中执了纸鸢,另一人却是女子模样,人像下端还有几行字清晰可读:
    忆昔花间相见后,只凭纤手,暗抛红豆。
    人前不解,巧传心事,别来依旧,孤负春昼。
    碧罗衣上蹙金绣,睹对对鸳鸯,空裛泪痕透。
    想韶颜非久,终是为伊,只恁偷瘦。
    这……分明是一个女子的点点相思,月芙怎会?我心下大惊。
    月芙虽未获宠幸,但毕竟也是有封号的妃嫔,竟绣了绢帕思念他人,让保元这脸面往哪里搁啊!
    果然,保元立时间眉头深锁,骤然震怒,厉声喝道:“放肆!来人!与我拿下!”
    月芙花容失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梁守珍听到响动一脸茫然自屋外冲了进来。
    我拉住保元,一时心下只想先保住月芙,恐其中有什么误会。保元还欲发话,我只能向他拼命摇头,见保元迟疑,忙挥了挥手示意小梁退下。
    保元归坐,我正欲细问月芙,却不想……
    月芙扑至保元身前,凄婉哭喊道:“皇上~!我是月芙啊!您仔细看看,我是月芙啊!”
    “我怎不知你是沈月芙!”保元满面怒容,厉声道。
    “皇上,皇上,您好好看看,我是芙儿啊……”月芙抬头,泪眼朦胧望住保元,珠泪满腮。
    “你……”保元若有所思,我却愣在当场,而今是什么状况,听月芙之意,似与保元却是旧识。
    “皇上难道忘了明德五年的春天么?峨嵋县府。”
    保元一脸茫然,盯着月芙。
    “明德五年,皇上微服出巡,峨嵋县丞负责接驾。那日大娘在后院虐打月芙,为皇上出手相救……家中素来无人怜惜月芙,只有皇上,贵为天子却真心怜惜月芙。”月芙哽咽叙说,保元面色稍霁。
    “皇上,您真的不记得了吗?在峨嵋的日子里,您带月芙放纸鸢弹鸟雀,还唤我‘芙儿’,说我是你见过最最可爱的小姑娘?这锦帕所绣正是皇后当日走时留给芙儿的画啊。因着思念皇上,芙儿将画绣在帕上日日戴在身上,盼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月芙泣不成声道。
    保元似乎也有所忆及,出声问道:“你是沈岐山之女?”
    “皇上您记得我了?您记得我了?”月芙眼含惊喜,一边抹泪一边俯身拜道:“嫔妾正是沈岐山庶出之女沈月芙。”顿了顿,又道:“当年与皇上相伴那几日,是月芙娘亲去后,最幸福的日子。自此后月芙便立誓将来长大要进宫侍奉皇上,即便为奴为婢也在所不惜。”
    “你是小芙儿?”保元神情复杂。
    我看着眼前二人,胸口如遭重击,难怪甄选那日,沈月芙口称为奴为婢也要留在宫中,原来竟有这样一段隐情。
    “皇上,太后口谕,请您移驾清和宫。”梁守珍忽然在门外禀道。
    “何事?”
    “中书侍郎张业、保香娘娘候见。”
    “朕知道了。”保元起身,望我一眼,道:“蕊儿,此事交你彻查,回头再议。”言罢转身离去。
    我心神不宁地看着地下跪着的泪人,脑中无数的声音吵吵嚷嚷。
    难道真如静宜所言,沈月芙不过为了借我之便亲近保元!难道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精心布的一个局?难道从入宫到落马,她一直处心积虑地等着和保元相认的这一日?若真如此,若果真是如此,直叫我这心中霎时凉了一片,这人心……怎对得住我这一片真心待她?
    可又思及方才情形,她与保元旧识应是事实,而今又是因我们无意中撞破才说了出来,若她心怀不轨,往日多的是机会,何必多此一举?
    “姐姐!姐姐!求姐姐饶恕,月芙并非有意欺瞒,实在是情非得已……”沈月芙哭着跪爬到我面前。
    “你……”心中万语,哽在喉间。
    “姐姐,姐姐,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怪月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说出来的,不该……”月芙磕头认错,额头碰触地板的“咚咚声”一记又一记的打在我的心上,心底真真的又凉又痛。
    “行了,我也让你闹乏了,这事改日再议。”我忍耐着睇她一眼,心情缭乱拂袖而去。
    当夜,保香张仙如侍寝。次日晋位充容,赐居延昌宫,一时荣宠盛极。
    张仙如那边我已无心理会,过了今日还有明日,我自是拦她不住。况且为得宠幸竟把老爹都搬了出来,看来她在保元心中的份量也不过如此。倒是那沈月芙真的令人既心惊又心烦,可细想来又觉心痛。
    掐指推算,她与保元相识时不过八岁,却已如此情根深重,更不惜为他来了这不得自由之处,保元俨然已成了她一生的梦,面对这样的痴情女子,我要如何去责怪于她?不过也只是个可怜人罢了。
    在这深宫之中,情爱应该是最最奢侈的吧?
    所谓的忠贞是心还是身体?若是心,那保元面对这样的月芙,他难道一点点都不会被触动吗?若是身体,呵呵,我爱的人早知他不会属于我一个人。
    而我的心却不肯安静下来,认命甘心。
    今后的岁月,我该如何坚守着自己的爱情呢?我又要如何坚持走下去这条深宫里的路?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
    数夜自噩梦中惊醒,梦中总有一个声在催促着我离开,保元的脸、月芙的脸、张仙如的、李艳娘的……还有一张永远看不真切的,无数的脸浮在黑漆漆,空洞洞的虚空里。
    女人的笑声,男人的笑声,那是谁在唉息,好幽长……身体卡在黑暗中,被挤压拉扯着,没有出路,却又无法速死……
    又是十五,月上中天。
    保元依例独宿重光殿,与我同进晚膳后便去了太后的清和宫。
    一时心中更觉无依,便命了茗儿抱上琵琶,在宣华苑中漫无目标的游荡。
    龙跃池中,水月凄清,心下感触之际,抬头竟已到了宜春院外。随意寻了块山石,抱琴于怀,信手弹出了《汉宫秋月》。
    这曲子原是我在现代时常常弹奏的古筝曲,自习了琵琶之后,又与乐师一同改为琵琶曲目。
    忽想起杜天明为这《汉宫秋月》配词,便这样随心和了曲子轻唱出来:切切犹闻忆旧年,黄沙淹没汉江山。三千宫阙一家帝,两万韶音几个鸢。泪雨无声皴白指,黄花送雁泣丝弦。清风低诉些些事,昨月始从今日圆。
    平日虽觉曲子戚怨,而今弹唱,心底阵阵酸楚更胜几分……
    萧声,隐约间有萧声传来。
    如暖风抚面,如护花于心……抬首茫然四顾,是保元吗?细听之下,却又不似保元的箫声,那声音温婉,曲风骤变,如群鸟出笼,陌上花开,艳阳于天,碧波连天……
    “谁?”就在茗儿出声问询时,自旁侧小径中走出一行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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