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残雪化尽,广政六年(943年)的春天就这样静悄悄地走进了长春殿。
    日渐和暖,身上寒症稍解,我裹着风披立在窗前,看知秋与茗儿在院中指挥宫女太监忙碌。
    凤仪长大了好些,愈加活泼好动,此时她正牵着玄钰给茗儿添乱,望着孩子们粉红的笑脸,心底轻叹,何时我也能得个灵精可爱的孩子?
    回眸却见静宜立于身后,便笑道:“姐姐,想唬我么?”
    “呵呵,妹妹就爱说笑”静宜拉我到榻边坐下,道:“妹妹畏寒,窗边风大仔细吹着。”
    “哪里就这般娇气了。”说着低头却见桌上的托盘、瓷盅,不解道:“姐姐这是什么?”
    “方才太后殿送来的,我见知秋、茗儿忙着就拿进来了。”说着她伸手揭开盅盖,一股略带药气的清香引得我低头细看。
    “听送来的宫女说这是养身的药膳,妹妹快趁热吃了。”静宜将瓷盅送到我面前,满脸关切。
    “太后殿送来的?”我心下生疑惑,虽近来太后待我态度大有改观,可这突出其来的恩宠着实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这药膳若是有效,吃惯了倒是比喝那些苦药强……想来定是极好的。”静宜催促道。
    我接过盅子,饮了一口,味道果然极好,细想却不知是何物制成,正在寻思,只听静宜幽幽道:“妹妹真是有福之人,放眼这偌大宫中有谁还能如妹妹这般尽得荣宠,当年我亦是在怀着凤仪之时得过太后下赐的饮食。”
    我闻此语,抿唇无言。心中惴惴,不知太后此举何意?
    “妹妹……妹妹……”静宜见我无言,出声唤我,问道:“妹妹,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得太后如此厚爱,心中有些不安罢了。”
    “想来太后顾念妹妹身体亦是为了皇家子嗣,应该没有别的意思。”静宜道。
    孩子,又是孩子……忽然间觉得手上的盅子重逾千斤,这后宫的妃嫔,若得宠而无孕,那将来……
    “等来日妹妹调理好了身子,怀上龙子,那便再没人盯着了……”静宜的话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没人盯着?那便是现下有人盯着?我望向她,道:“姐姐,可是有话要对蕊儿说?”
    “没,没什么”静宜略迟疑,终究还是言道:“近来常听太后感叹皇嗣单薄,似有充实后宫之意,只是皇上那里似乎并无此意……”
    太后有意充实后宫?
    我在心中反复琢磨着,这也未必不可能。
    保元眼下只有玄喆、玄钰两个皇子和凤仪,这于皇家子嗣确实是单薄了些,可太后于此时有意充实后宫,难道仅是为了皇嗣吗?
    “妹妹,妹妹……”静宜许是见我深思无语,出声唤我,不安道:“可是我说错了什么,惹得妹妹烦恼?”
    “没有,怎么会!”我勾了勾唇角,眼睛死死的盯在那盅药膳上。
    “其实妹妹不必为此事烦恼,我看皇上待妹妹之心,就算将来有新人入宫,也难影响到妹妹的地位。”静宜柔声安抚,而我的心思却并不在她所说之事上。
    想来自古后宫与前朝关联甚多,妃嫔采纳总是与各方利益紧密相关,太后久居宫中应该是十分清楚,那她此番下赐……
    难道?心口一紧,我不敢再想下去,心中郁郁的揪了起来。
    晚间保元宿在长春殿中,听我言及太后下赐药膳,他倒满心欢喜,我几次欲问他是否知晓太后有充盈后宫之意,可话到唇边又压了下去。
    随后几日,太后殿都送来药膳,早晨请安时我向太后言及,她亦只是慈和笑道这药膳是因着她年高怯寒补身而制的,因为做一料又吃不了,想着我的病症合用,所以赐些给我。见太后说得这样随意,我渐渐也把疑心放了下去。
    异日,馨宁托人将凌荣自吴越之地带回的好春茶捎进宫来,我品着觉得虽不及贡茶香醇却也极其新鲜清醇,更难得天然质朴之气,心想保元应会喜欢,便嘱茗儿备了小套茶具,欢天喜地的要去奉与保元同品。
    到得重光殿,不见保元,内监回禀皇上在御书房中批阅早朝送来的折子。
    闻言我便急急转身往御书房而去,方行至廊下,就见梁守珍在御书房前的回廊上抓耳挠腮来回打转,抬头见了我来,扑通一声便与我跪下,急道:“娘娘,娘娘!菩萨保佑,幸得娘娘前来搭救。”
    我见他样憨,扑哧一声笑道,“起吧,什么天大的事儿,看把我们梁公公急的。”
    梁守珍起身,近前低语回道:“娘娘,您快去瞧瞧吧。圣上今日雷霆震怒,小的无能,不敢从劝,还求娘娘……”
    见他面色惊慌,满头大汗,我也没了调笑的心思,快步沿回廊朝御书房去,未及推门保元的咆哮声便已传入耳际,心下暗惊素来未见保元如此动怒。
    茗儿替我打帘进门时,正撞见王昭远一脸讪色朝门边退来,他见我进去,倒身欲拜,我挥手免了,眼神相询。
    他望向我的目光似是为难至极,我暗忖片刻回眸向茗儿使了使眼色,茗儿会意将手中茶具递与我,同了昭远一起退下。
    我缓步上前,书房中保元背对于我,那背影亦透着阵阵不可遏制的怒气。只见他一径拿了御案上的折子撒气,似听到身手脚步之声,随手撂了本过来,恨声道:“这帮混球老儿竟奏的什么事,昭远,你念念。”
    我俯身捡起细看:“古者天子立后,并建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所以广嗣也。陛下春秋鼎盛,宜博求淑女,为子嗣计。”
    “还有这道,这些……瞧瞧,瞧瞧,这一日之内竟有六道折子是替朕操心子嗣之事。”保元想是气恼已极,砰的一掌拍在御案上。
    大惊之下,只觉一股寒气沿脊而上胀得头晕手麻,手上杯盘落地……怔忡间保元已回过身来,“蕊儿?”
    心神不定我低身去拾那杯盘,“咝!”慌乱间碎片已扎入指尖,刺痛感如潮水般袭心扰肺,我握了手蹲在地上。
    “何时来的?”保元柔声相问,俯身来扶我。
    “啊,痛!”我已分不清是心痛还是手伤,倒吸一口冷气,抬眼可怜兮兮地看他。
    “来人呐,快来人!”
    梁守珍应声跑了进来,“快传凌太医!!”保元脸色大变,握着我的手急道。
    昭远、茗儿也闻声赶来,保元将我扶至内室御榻上,心痛的执起我的伤指,蹙眉道:“怎么这般不小心,说过多少次了,这些事让宫人去做便好。”
    “痛……”我哀哀低声,指尖鲜血淋漓,透着一股凄绝的恐怖。
    保元浓眉紧皱,低头吮住我的伤指……
    “孟郎,不要……”我伸手阻止,却见他抬眸凝望,眼中尽是心痛。
    “很痛吗?该死,这些太医怎么那么慢?”保元盯着帘外,眉目间早已存了隐忍怒意。
    见他这般担心,我紧蹙的眉头忽而舒展开来,含笑伸手去抚他眉心,“你也不听我的话呀,又蹙眉了。”他握住我的手,眸色幽深,我望住他,竟这么呆了。
    梁守珍领着凌轩进书房内室替我包扎伤口,一番折腾后,他向保元道:“皇上,所幸伤口不深,娘娘已无大碍,臣每日会按时来给娘娘换药。”
    保元听罢尤不放心,又絮絮的问了些注意之事,最后索性折子也不看了,执拗着定要送我回长春殿。
    车撵内我见他脸色沉郁,几次想出言相问,又恐有添他烦忧,呐呐不能成言,一路沉默。
    待入了长春殿,茗儿、知秋伺候着我换了衣裳休息,我见保元要走,情急间拽了他衣角道:“孟郎,果真要甄选么?”
    茗儿听罢一惊,摒退内殿宫娥内监,亦合门退出殿去。
    殿中无人,保元叹息一声坐到床边,凝视我道:“蕊儿你宽心养伤,此事我自会妥善解决。”
    我抿唇望他,越看心中越是纠结,咬了唇泪珠落了下来。
    保元见我落泪,立时慌了神,连声唤到:“蕊儿,蕊儿!”
    凝了泪眼望他,愁肠百转,为何我爱上的偏偏是一国之君,嫁的偏偏是一国之君?
    心知他有他的不得已,他有他的不可不为,可我又情何以堪?
    百般心痛涌聚上来,无奈间只得推说手疼。
    保元听了执着我的伤指放在唇边轻吹,如哄婴孩般说道:“蕊儿乖,暂且忍忍,我这就命凌轩去制止痛的药。”
    见他这般模样,心底又是气恼又是不忍,气恨的伸手锤打他道:“我恨你,我恨你!你只道我手疼,可知我心更痛,为何不能同我作对贫贱夫妻,山林村落亦能厮守一生,何必这般……何苦这般……”
    他闻言一愣,猛然将我拥入怀中,语含愧疚喃喃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蕊儿,我爱你,我爱你!纵为君王我亦只爱蕊儿一人!”偎在他的怀中,我嘤嘤的哭,竟越哭越觉伤心。
    哐一声,他以手重重击于床沿之上,满面愤懑道:“何日才是我孟昶真正主政之日!”
    “孟郎!”心痛惊吓,我握了他的手细瞧,那一击也不知道使了多大力气,掌沿已红肿一片。
    抹干眼泪又愧于方才的任性,我捧着他的手贴在脸上。复开始思索那几道上疏,沉吟良久问道:“孟郎,依方才所言,一日竟会有六道折子同时上疏子嗣之事,想来必不是巧合,背后恐有主事之人?”
    保元沉了声冷笑道:“不必猜度也知,主使者必是张业。”
    “哦?去岁听闻张业曾向母后荐女,为孟郎婉拒?”
    “蕊儿知道了?”保元意外扬眉,忽眉头紧皱道:“此等闲事竟能传到你耳中,看来这后宫中亦是……”
    他起身负手慢度两步,恨道:“此事不假。这张业原是高祖旧臣,于我大蜀社稷曾建过些功勋,故而如今位列三重臣之一,与相父、毋昭裔分权相制。此人心野心不小,在朝中结党弄权,只因有相父处处挟制,朕才得高枕无忧,不想他竟谋算送女入宫,枉图染指宫闱。当初婉拒此事,是与他留些脸面,不想今岁复又再提,他当真以为朕不清楚他意欲何为?”
    “难道他想取相父而代之?”
    “我看不止”保元冷笑道:“在朕子嗣之事上做文章,若只是谋算相父之位,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难道他图谋的是……太子之位?”我掩唇大惊道。
    保元眸中风云暗涌,“保不准,所以朕怎能让他如愿。”
    “可是,母后那里似也有意采选……”
    “是呀,我也正在纳闷母后对此事的态度。”保元复又坐回我身边道。
    一阵静默,我只觉得胸中郁闷,负气道:“孟郎这个皇帝生生做得憋屈。”
    “哼,朕贵为天子,岂可任人摆布。他三丞之一又兼领了度支,莫说朕这里,就是相父也自然不会让其做大,采选之事就算太后不阻,朝中亦会有人反对。”
    见他又生气恼,我心下暗自自省,刚才不该出言煽风点火,便道:“若此事闹大……”
    “是!必使朝堂上下不宁。”保元眼神黯淡下去,慢声道:“朕虽已临朝,可如今却未真正主政!此时若闹起来……唉……”一声轻叹生生将我的心拧成了一团。
    心下柔肠百转,我咬唇低语道:“那孟郎,此番只得先依了此事。”
    保元闻言,凝了我正色道:“依蕊儿所言却是要朕同意采选秀女么?”
    “嗯。”我点头毅然道:“蕊儿心下确有不甘,可又如何比得上孟郎江山社稷百姓福祉。你向来引我为知已,我便要有时时以你为重的自觉。而今树欲静而风不止,那张业若一意孤行,太后又态度不明,保不准明日还有第七、第八道折子上来。且他打着广嗣的旗号,相父想来亦不便太过反对,倒不若以静制动……只是……蕊儿只是当心采选皇昭一下,百姓哗然,怕孟郎会留下个荒淫无度的千古骂名。”
    保元冷哼道:“不想那莽夫竟能想出这一箭双雕之计。想我孟昶一国之君,竟如此被动,处处受制于人。”
    “孟郎,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柔声相劝:“待来日孟郎大权在握,再报今日之辱不晚。而今须得忍耐,我相信那一日必不会太久。”我定定的看向他,与他十指紧扣。
    翌日,朝堂上建言采选秀女的折子趋同愈多,不意还有些折子递到了太后处。
    太后自是主张多子多福,言道高祖在唐与发妻福庆公主所生长子殁外,有子仁赞(孟昶原名)、仁毅、仁贄、仁裕、仁操,又有女崇华公主。而今圣上只得玄喆、玄钰二子,凤仪公主一女。后宫有封号者,除夫人、昭容外,也只得修媛、充仪、安宸三嫔,不利广嗣。
    广政六年(943年)初春,蜀地广选良家子以备后宫,限年十三以上二十以下。
    采诏令下,各州各县谄媚邀宠者居多,保元每每为此面色不愉,偶一日新津县令陈及之却上疏劝谏道:采选诏书乃下,州县骚然,蜀民多立嫁其女,谓之惊婚,望帝止行。
    保元得了此疏欢喜异常,谓我道:“这道折子来的正是时候。”
    我亦满怀欣慰附他道:“敢谏之臣必该赏,何况此疏可与孟郎大大的方便。”
    “蕊儿当真最知我心意。”保元大笑,揽住了我的肩。
    翌日早朝,陈及之依唤从新津入朝晋见,保元当堂嘉其言,褒赏其敢谏之行,下赐白金百两。
    如此重赏,朝臣哗然。
    保元相机谓众臣道,愿效大唐太宗皇帝从谏如流,愿直谏之风行于我大蜀,立下停采选昭传令各州县,至此采选之事于一月后止。
    我与保元皆以为此事已息,不意宫外又传来消息,各州县有采选邀功者,采择卒令行不止,民间怨声四起。
    保元大怒,又令翰林学士承旨李昊复拟旨一道,颁令各州各县,方才止住采选之事。
    追溯起来采选之制始于东汉,东汉曾制定令,饬令每年挑选良家女子入宫,朝廷于每年八月派遣中大夫、掖庭丞偕同精通相术之员,在洛阳乡间,阅视良家童女,年十三以上二十以下、姿色秀丽、容貌端庄、面相符合相法“吉利”的女子,然后再从中择优,以备皇帝“登御”。
    不想我亲历史,摇头感慨间,西蜀后宫已充入秀女百数。
    听知秋说,这载入后宫的百数秀女,初入时便有女官负责验身,以确保都属完璧。
    我闻知默然,心想当初太后点守宫砂试我,比之如今秀女这毫无尊严人权的验身,已是法外开恩、手下留情了。
    冷笑凄然间,亦只得无奈蹙眉慨叹,这古时的女子的境况当真不是可怜可悲可叹这寥寥数语可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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