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一架青龙似的长弓正瞄准杜衡。箭矢如电,长弓周身燃烧着青绿色的烈焰,虎虎生风。焰气拨动慕予的凤冠霞帔,在风中猎猎作响。慕予眼中闪烁着两团绿色的火苗,衬得她绝美的容颜分外妖冶。
    “呵,玉虬,我早该想到的……”杜衡脸上被焰气刮得发烫,心却如同结上千年寒霜,“在浮戏城,你故意从一具尸体上摘下那镯子,这样别人就会怜你孤苦,不去碰它。我找了这么久的玉虬,原来一直都在你身上。”
    慕予凝然望着杜衡惨然的笑,没有说话。
    “所以是你杀了我父君,是么?”
    慕予依旧没有说话。
    “那遁地之术的痕迹也是你故意留下的,好让我们以为是俞空桑杀了我父君。而你装成一个凡人,刚好可以掩盖使用玉虬后的法力暂失。你装得如此像,竟瞒过了父君和夕宿那老蛇精的眼睛。”
    慕予冷冷道:“玉虬可随主之性变幻外形,也可按主之需隐藏灵力。”
    “呵,难怪,当真是仙家至宝!”
    杜衡望着那闪电般耀眼的箭矢,冷笑一声,转过身朝山中望去。只见校场已化作一片火海,各个家族杀红了眼,只要见到玄色衣服的人便如砍瓜切菜般疯狂屠杀。葛蔓已不知去向,云家弟子冷眼旁观,瞿济白仰天大笑,得意而恐怖。俞空桑引弓直射,无数碧色的箭矢如火山爆发般扫向杜家弟子,被击中的弟子霎时间灰飞烟灭。
    “玉虬在你身上,那俞空桑拿的又是什么?”
    慕予淡淡道:“沐芸。”
    杜衡冷笑一声,道:“我就知道我没有感觉错他身上的气势,只是猜错了兵器。”
    望槐楼上风大,穿梭在枣树见呜呜鬼响,震耳欲聋。然而,即使这风声如此之大,也丝毫掩盖不住那回荡在山间的刺耳惨叫。
    “那凤凰之毒,是葛蔓的酒催发的,是不是?”杜衡背对着慕予,影子斜长,“那香炉里的香,早就被葛蔓动了手脚。闻过香的人,喝了酒便发了毒,没闻过香的,喝了那酒却没事。之前我就怀疑那香炉有问题,而你却说你喜欢那香气。这也都是你谋划好的,是么?”
    “杜君聪慧。”
    “呵,聪慧?我哪有俞姑娘聪慧啊。你挑拨众家族与我杜家为敌,还把我骗得团团转。”杜衡摇头苦笑,声音悲凉,“你知瞿家待阿若不好,便放出了穷奇,好引我二人在蛇巫山相见,暴露瞿济白的真面目。而你,更是以自己作为筹码,嫁给瞿济朝,好让杜瞿两家彻底反目。我本以为,你是在蛇巫山看见我抱着丫头,吃醋了才一气之下嫁给他的。原来,这全都是你谋划好的,都是你算计过的,你甚至连我怎么想都安排得明明白白!枉我愧疚了许久,俞姑娘真是厉害,厉害啊!”
    杜衡竖起大拇指,眼中绝望、痛苦、悲愤混杂胶着,嘴角却始终挂着一丝苦笑。
    “瞿济白其人虽然阴险毒辣,但却不善弄鬼,我想,那妖胎也是出自你俞家的手笔了?”
    慕予微微一笑,道:“杜君比我想象的聪明得多,可惜,只是反应慢了些。”
    杜衡坦然走近一步,对那直指自己的箭矢丝毫不以为意,道:“妖胎须用玉琮相克,但我却因你退了云家的婚事。此时再借玉琮,必然更加引起云家不满,而我忧心阿若安危,只能强攻云家。自此,我杜云两家也是势不两立了。”
    山间的火越烧越旺,漆黑的夜空被火光映得如同白昼。呛人的黑烟裹挟着烧焦皮肉的味道,飘散千里。
    杜衡摇摇头,笑道:“瞿济白法力高强,你便借我之手除掉了他,但兄弟情深,瞿济朝就是再贪玩,也不会不顾哥哥的性命。想必,求援的信,也是你扣下的吧?除掉瞿济白,你就可以轻松手刃瞿济朝,然后顺理成章地被我带回家。瞿家大势已去,云家明哲保身,葛家行踪不定,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这仙首的位置,你父君坐定了!”
    慕予道:“这一切当然还是要多谢杜君的配合,不然以我一人之力,是决计做不好的。”
    慕予的面庞被玉虬晃得忽明忽暗,萤绿的烈焰同火红的衣裳对比鲜明,显得格外讽刺。
    出双入对的梦已经破碎,再回首仍是孑然一身,杜衡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舍生忘死,倾尽所有,只不过为博你一笑;众叛亲离,基业尽毁,却落得个孤家寡人。
    “是啊,这一切的一切,都少不了我的推波助澜,我才是罪魁祸首啊!”杜衡忽然大笑,笑声呜咽,竟分不清是哭还是笑,“我不在甘枣时,你把玉璜丢进处幽结界,好削弱结界能量。若是事成,甘枣便被你俞家放出的鬼物吞噬,若是不成,也还有夕宿那老儿顶包,怎么也怀疑不到凡人慕予身上。你知丫头单纯,便骗她去北渚,还故意让两个国师绑架你、调戏你,好让她把鲲鹏卖了。御阳虽蠢笨,但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不躲,是你施法让御阳无力抵抗,让丫头一击即中!说到底,是你杀了御阳!可我不知你到底跟那傻丫头说了什么,让她非要杀御阳不可。”
    “我没说什么,只是埋了个种子,让它自己生根发芽。”慕予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毫无感情。
    “什么种子?”
    “我只是说御阳可能对你有特殊的情意而已,荃蕙姑娘想象力很丰富,剩下的只消交给她就好了。”
    “呵呵……”杜衡一声长叹,伴随着阵阵冷笑,“说什么权倾天下?说什么力敌千钧?我们不过都是些可笑的牵线木偶!都是你手中的玩物罢了!”
    杜衡的声音越来越大,火红的喜服狂舞飞扬,整个人如同一只愤怒咆哮的怪物。
    “废夕宿,卖鲲鹏,逐荃蕙,杀御阳,件件由你一手造成,而你的手却一滴血都没沾过。高手!真是高手啊!”
    杜衡抚摸着祭坛上的千年古树,指尖颤抖。古树的树根如盘虬卧龙,粗糙的树干上兰草精华隐隐有光,零星的枣子随风摇摆,摇摇欲坠。
    “而你,选择在这里动手,”杜衡抬头望着枣树上廖廖的树叶,“都是我作茧自缚,带你上这望槐楼,让你知道了我杜家的秘密。”
    慕予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幽幽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身边的人一个个被你兵不血刃地解决掉,只剩我兄妹二人,如待宰羔羊,留给你们享受一锅端的快感。”杜衡望着树上仅剩的两个枣子,“不知阿若现在如何了,但愿她走的时候,不会太过痛苦。”
    “杜姑娘有我父亲解决,杜君不必挂念。”慕予顺着杜衡的目光望着枣子。
    “呵,你父亲?落在你父亲手上,真不知她要遭到如何的对待。你在这祭坛之上取我性命,顺道毁了这祭坛,一箭双雕,我杜家从此烟消云散。俞姑娘,你真是你父君的好女儿啊!”杜衡的声音如撕裂般痛彻心扉。
    谁知慕予听了这话,身体竟不自觉地抖了一下,眼中的绿火也熄了很多。
    “我父亲,从来就没把我当过女儿,我不过是他推翻杜家,统领中土的工具罢了。”
    杜衡一愣,他倒没有想过这一点。各家的谱系,基本上是对外公开的,但这么多年以来,他确实没有听说过俞空桑还有一个女儿这回事。
    “我为父亲追求权力而生,为父亲称霸中土而训练,最后被父亲安排在你捕猎姑获鸟的路上。”
    杜衡回忆起被夜行游女追杀的日子,道:“那日在鬼庄,你故意丢掉玉璜,陷入水鬼的围攻,好让我分心。夜行游女本有无数机会杀你,可始终没有动你一根汗毛,只是不停地进攻我们。现在想来,竟如此多的疑点,当时竟浑然不觉。想必,那夜行游女也是听你号令了?”
    慕予点点头,眼中划过一丝伤感,道:“夜行游女是我炼成的第一个鬼物,其实跟我很亲,拿来做诱饵我是不舍的。但我父亲一定要让我用它来引你上钩,就是为了能绝了我的善念,断了我的感情,好让我在完成任务时舍去所有羁绊。”
    杜衡心中唏嘘,忽然觉得慕予虽然攻于城府,机关算尽,但其实却很可怜。所有的这些,都不是出自她本愿,即使事成,她在这里也得不到半点好处。俞空桑身为父亲,却让自己的女儿亲手把心爱的宠物送上绝路,未免也太残忍了些。
    慕予抬抬手,将杜衡又瞄准了些,道:“杀了你,毁了这祭坛,我的使命便完成了,这世上也再没有什么值得我眷恋的了。”
    杜衡疑道:“你不回空桑,跟你父亲在一起?”
    慕予抽了下嘴角,道:“他从未把我视作他女儿,我又何必认他作父亲呢。”
    “你既心知他对你无情,你又何必为了他的利益牺牲自己呢?”
    慕予惨然一笑,道:“有些深埋在骨子里的东西,你明知它是错的,却还是要依着惯性去维持。也许,这就叫弱点吧。”
    杜衡心中震动,自打他认识慕予以来,慕予一直是冷冰冰的,如夜空中的明月,遗世独立,不可触及。然而今天,杜衡才真正见到慕予深藏在心底的感情,真正感受到慕予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只是,这血肉全由悲伤筑成,由痛苦堆砌。
    慕予挺直了胸膛,道:“其实,这其中关节,我本想亲口告诉杜君,好让杜君死的明白些。没想到杜君如此聪慧,竟自己将这些想了个清楚,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只是有一点,你说错了。”
    杜衡本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忽然听说自己哪里说错了,便狐疑道:“哪里错了?”
    慕予粲然一笑,皓齿明眸,如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山间熊熊烈火的冲天光焰都敌不过这一笑的百媚千娇。
    “我不姓俞,我姓杜!我算到了每一步,可唯独没有算到我会真的爱上你。杀了你,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眷念就没了。阿衡,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
    杜衡大震,浮戏国冠姓的情形赫然眼前。诀别时的呜咽,再见时的颤抖,还有迎亲时那滑落眼角的泪水,原来不是逢场作戏,全部都是真的!
    她心里,是真的有我!
    慕予泪眼斑驳,星眸中尽是不舍与心疼。她刚要松开右手,突然,一个碧色的圆盘不知从什么地方嗖地飞来。
    那圆盘光晕耀眼,瞬间楔进了慕予的后背。玉虬上的箭矢失了准头,叱的一声擦着杜衡的耳朵根一飞冲天。
    虽没有刺穿胸膛,但那箭矢的烈焰还是灼伤了杜衡的肩膀,焦糊的气息弥散开来。
    “慕予!不要啊!”
    杜衡飞身将慕予抱住,发现慕予背上深深嵌着的,竟是一把打开的扇子。
    荷衣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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