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怨念能够杀人,那光是这藤辉园,温体仁就会被不知撕碎了多少次。
    因为今天要正式向宗室开刀,也就是赤裸裸地向皇家开战,藤辉园里聚集的江南士子有三四百人之多,他们都在热切地等待着初战告捷的好消息。
    消息传来,藤辉园立刻就炸开了,人人都义愤填膺,好像是子被杀、妻被夺一样,眼珠子跟兔子一样红的江南俊彦不在少数。
    和大多数义愤填膺的人不一样,张溥静静坐在一旁,他没有表现出愤怒,但他的脸色阴沉之极。
    在其他人看来,张溥也和他们同样愤怒,只是表现不同罢了。像张溥这样反应的也有不少,但他们都只是自持身份而已。
    但众人不清楚,实际上,张溥的脸色阴沉,原因不是温体仁,而正是他眼前的这些人。说实在的,在张溥看来,温体仁说的是正确的。实际上,隐匿土地对国家的伤害要重于对宗室的供养,但对这个问题,没有人敢提出来。
    没有人敢提出来,原因大致有两个,一个是真的不敢,另一个是知道提出来不仅无济于事,而且自己还会成为众矢之的,小命堪忧,所以自然不会有人来捅这个马蜂窝。
    当初韩一良为了拍崇祯皇帝马屁,说有贪官,而且遍地,但当崇祯命令他指出一个贪官来时,韩一良却冒着龙颜震怒,丢官杀头的危险,就是死也不肯说。
    相比韩一良捅的那个马蜂窝,今天温体仁捅的这个马蜂窝,其性质要比韩一良说贪官遍地严重多了。
    可以说,从今天开始,对藤辉园里的绝大多数人而言,把温体仁弄死那都是小事,不把温体仁这个老贼弄的家破人亡,身败名裂,遗臭万年就不算完。
    张溥自然深知这股力量的强大,以及这股力量可以顽固到何种程度,所以即便他是复社的领袖,也不敢把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原因如上,他如果说出来,要大家为了他们的长远利益,应该按温体仁说的做,那结果是一定的,只会坏事,而不会有丝毫用处。
    温体仁这是为什么?把心头的重忧暂时抛开,张溥又开始思索这个谜一样的温体仁。
    从举荐钱龙锡开始,温体仁就开始折磨张溥,让这位少年得志、心高气傲的复社领袖在智力上感到了极大的挫折。从那时起,张溥就开始深入地研究温体仁,他发现温体仁不贪钱,不好色,也不好名,但这个人同时也严重地不问是非。
    张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温体仁是个极其阴柔的人,是他见过的听过的性情最为阴柔的人;温体仁是那种毕生都以斗争为乐事的人,而温体仁把东林党看作了斗争的对象,所以不把东林党斗倒,温体仁是绝不会罢休的。
    实际上,温体仁这种人也不算奇怪,党争之所以如此酷烈,原因就在于此,这些东西在温体仁身上不过是比较集中些罢了。
    可是,从温体仁最近一连串的表现来看,这完全颠覆了张溥固有的看法。
    人是不会悄无声息改变的,所以,张溥认定,温体仁一定有着他看不透的目的。
    但是,温体仁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现在,经温体仁这么一搞,就把看东林党和复社不顺眼的那些人和宗室联合到了一处,坚持要做就一起做,所以最后的结果必然是什么也不做。
    忽然,张溥觉得有人在看他。抬头一看,张溥看见了黄宗羲。
    黄宗羲和张溥一样,也是脸色阴沉。两人的目光碰在一处,眼中同时流露出了一丝苦笑。
    性情冲动激烈如黄宗羲者,不要说在这个问题上坚持己见,他也同样是连说都不敢说的,张溥心底不由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
    朝会吵了个不亦乐乎,最后自然是不欢而散。温体仁回到府邸时,七家大王爷已在恭候。
    这些个大王爷再愚笨,但经明白人一指点,也知道比被剥夺财产更恐怖的事儿又要降临到他们的头上。
    禄米被削,特权自然就更别提了,那对他们绝大多数人而言将是灭顶之灾。
    他们都已听到风声,也预感到风暴就要降临,所以每次大朝他们都胆颤心惊。
    紫园就是个到处都漏风的地方,朝堂上发生的事儿几乎同步就会被传出去,所以这些个有头有脸的皇亲国戚大都聚在一起担惊受怕。
    等到皇亲国戚们意识到温体仁出手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他们总算把悬着的心放进了肚子里,于是七家大王爷受大伙儿的委派,来温府向温阁老温大人表达他们最诚挚的谢意。
    温体仁对这些个大王爷表现的既热情,又恭谨,大王爷们自然愈发的满意。
    在这些个大王爷们之中,只有一个明白人,那就是晋穆王朱敏淳。待废话都说完之后,众人都把目光向朱敏淳集中,朱敏淳于是对温体仁道:“温大人,不知您还有什么可以指教我等的?”
    这个晋穆王真是很难得,心中暗自点了点头,温体仁沉吟片刻,道:“王爷,我看这件事不会就此完了。”
    朱敏淳还好点,其他六位脸又白了。
    朱敏淳道:“请温大人赐教。”
    温体仁道:“这件事的唯一解决之道就是像我在朝会中说的那样,把两件事死死绑在一起,但现在相对于于他们,我们这一方最大的欠缺就是舆论,所以要想把两件事死死绑在一起,我们也必须造势。”
    说到这儿,温体仁就不往下说了。
    赶在其他人继续丢人现眼之前,朱敏淳道:“谢谢温大人,本王明白。”
    微微点了点头,温体仁道:“诸位王爷不需太过担心,何大人、钱大人、吴大人都是忠贞之士,朝臣中也还有很多人都胸怀忠君之心。”
    朱敏淳心领神会,点头道:“谢谢温大人,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送到大门之外,看着七位王爷乘轿离去,温体仁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至此,他已为新朝立下了汗马功劳。
    ―――――
    送走了七位王爷,温体仁刚刚回到书房,但屁股还没有坐热,管家温开来报,说是大太监刘旺来了。
    温体仁楞了一下,但随即起身,向客厅快步走去。
    进了客厅,见到刘旺,温体仁抢先招呼道:“公公,您来了。”
    刘旺躬身还礼,道:“咱家是来请温大人的,皇后有请。”
    温体仁道:“这就走?”
    刘旺道:“怎么,温大人还有事?”
    温体仁慌忙道:“公公言重了,请!”
    出了府门,两人乘轿去了紫园。
    到了紫园,随着刘旺进了暖阁,温体仁发现秦良玉也在,而且周皇后这次没有坐在珠帘之后。
    周皇后愈发的礼贤下士了,见温体仁来了,虽然没到院子里迎接,却也是站起身来。
    见过礼之后,周皇后赐坐,温体仁也坦然就坐。这时,太监宫女都被打发走了,秦良玉和刘旺也在暖阁门外站立。
    这么安排,一是为了防止走漏消息,二是为了避嫌,以免落人口实。
    说了几句闲话,周皇后进入正题,脸一绷,道:“老大人,您也看到了,到南京后,哀家处处受制,要是长此以往,皇家的威仪何在?”
    周皇后这是急病乱投医,周皇后处处受制,第一次就是因为他。心中微微一笑,嘴上却轻轻叹了口气,温体仁道:“皇后,南人势大,而皇权衰微,这是大势,很难改变的。”
    温体仁嘴里说的这个“南人”语义含糊,但周皇后自然明白,指的就是东林党和复社。
    周皇后眼眶一红,站起身来,对温体仁躬身一礼,哽咽道:“老大人国之忠良,先君倚之为股肱,还往老大人望念先君,体恤我们孤儿寡母。”
    温体仁也慌忙起身,道:“皇后,您这是折杀老臣了,您快请坐!”
    周皇后道:“老大人也坐。”
    两人都落座之后,周皇后眼泪吧擦地看着温体仁。
    看着周皇后,温体仁满面都是哀戚之色,他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道:“皇后,实不相瞒,您太过看重老臣了。老臣虽有匡扶社稷,以正朝纲之心,却实在是没有这个能力,老臣最多也就是能捣捣乱而已。”
    实际上,话说到这个份上,周皇后已经达到了目的,朝堂上,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倚重的大臣了。
    周皇后愈发地客气,身段放的也愈发地软,道:“老大人,哀家什么也不懂,还往老大人不吝教诲。”
    这一次,温体仁沉默良久,才缓缓地道:“皇后,老臣不明白,为什么孙阁老孙大人不在朝堂之上?”
    周皇后楞了一下,随即苦笑道:“老大人,哀家无德,留不住孙大人。”
    温体仁摇头叹息,神色怅然。
    犹豫了一下,周皇后问道:“老大人,怎么了?”
    温体仁道:“皇后,老臣以为,能重振朝纲者,非孙大人莫属。”
    周皇后猛地愣住了,他们是不是串通好的?但随即又把这个念头抛开,温体仁和孙承宗那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
    前者王承恩,现在的温体仁,周皇后陷入了沉思。
    屋外,秦良玉听到温体仁说到了孙承宗,心就是一颤。到了这会儿,秦良玉已经毫无疑问,懿安皇后必然要取代周皇后监国。
    在目前的形势下,监国这个位子不是谁都能做的,周皇后就是想做个傀儡,赖着不走都不行。
    傀儡自然是要有主人的,但现在的问题是没有主人,或者说,主人太多了。钱龙锡是东林党的领袖,但那实际上只是表面上的,并没有实际的意义。至于复社,那就更不要提,他们在朝堂上的力量还弱小的很。但是,反过来,东林党和复社却又拥有极大的力量,他们成事虽然不足,但败事却绝对有余。
    现在的形势是方方面面都是一盘散沙,但无论是哪一方面,却又都迫切需要一个真正的领袖出来,但问题是没有,哪一方面都没有。
    这种形势是最折磨人的,而最受折磨的无疑就是周皇后,所以周皇后必然要让位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懿安皇后预见到了今天的形势吗?秦良玉现在绝对相信,至少是在懿安皇后告诉她不与周皇后争位的那一天,懿安皇后就预见到了今天的形势。
    五体投地佩服一个人是很难很难的,让秦良玉五体投地佩服一个人就是难上加难,但懿安皇后是秦良玉唯一一个五体投地佩服的人。现在,听到温体仁举荐孙承宗,秦良玉感到那个时间很快就要到了。
    手掌有些发麻,秦良玉垂着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又放开……
    ―――――
    正月十一,吃完晚饭,江德奉、****来、江青海和江立仁祖孙三代四人坐在客厅里围炉闲谈。
    “俞佳这丫头是不是有点疯过火了?”江德奉有些不满地道。
    这几天,江俞佳的笼头算是给卸下去了,整天整天的不着家。这不,晚饭都吃完了,还没回来。
    陪着笑,江青海道:“爹,这两天我也学会些新词,这要是让俞佳说,您这就是老观念。”说完,又转头对江立仁道:“是不是这么说,立仁?”
    江立仁笑道:“是,三叔。”
    家里气氛的变化谁都感觉到了,对这种气氛的变化,身为老人,江德奉的感受最为明显。世上又有哪一个老人不希望子孙和睦相处,其乐融融的?但在以前,这只能是妄想。
    为了这个,江德奉对自己的决断欣慰之极,他当初这么做原本只是迫于形势,做出了对家族最有利的选择而已。
    这个后果对江德奉而言是意想不到的,又是最为珍贵的。能有这个后果,三儿子江青海功不可没。
    江德奉如今才发现,三儿子的性子虽然阴冷,但实际上也是性情中人。如果自己跟三儿子藏心眼,那江家就绝不会有现在的和睦。相反,自己诚心以对,三儿子不仅对自己心中再无芥蒂,对其他兄弟也都宽容的很。
    江德奉清楚,三儿子能有现在的心态,江家能有现在的和睦,也是拜陈海平所赐,是陈海平让他,让三儿子,以及很多的江家人心胸大开,眼界也大开。
    如果没有这份开阔的心胸和开阔的眼界,很多事都是不可能出现的。所以,尽管对陈海平带来的一些新事物看不顺眼,但江德奉的反应都不会上升到激烈的程度。
    “老观念?”江德奉不满地嘟囔了一声。
    “要是这么下去,那其他的孩子不都得有样学样,这不乱套了吗?”****来皱着眉头,担忧地道。
    “敢!”江德奉的眼睛瞪了起来。
    这是早晚的,但争论这个没有必要,江青海在一旁陪着笑,不说话。
    忽然,就在这时,门上传来了轻轻的敲击声,同时有人叫道:“爷爷。”
    是江俞佳,江德奉沉着声音,道:“进来吧。”
    江俞佳当然知道爷爷的不满,她在江德奉面前低眉顺眼的垂手侍立。
    “一天到晚地在外面疯,你这么大的丫头像什么话?”江青海开了头一炮,训斥女儿。
    父亲说话,江俞佳是不大在乎的,她抬起头,道:“爹,今天女儿见着领政大人了。”
    江俞佳这么一说,原本的批斗对象立马就变成了香饽饽,江德奉首先道:“俞佳,你坐下,详细说说。”
    势利眼,江俞佳心里腹诽爷爷,嘴里却道:“今天晚上娇姐非要我去她家吃饭,就是在娇姐家遇见领政大人的。”
    从江德奉到江立仁,四个男人都是又惊又喜,在他们想来,去孙传庭家做客可不是孙娇一句话就行的,显然得经过孙传庭的同意。而且,就是没有经过孙传庭的同意,就是孙娇一个人的主意,那女儿去孙家做客,这件事一旦传出去,影响也是非常大的。
    江德奉问道:“领政大人跟你说话了吗?”
    心里不满地撇撇嘴,江俞佳兴奋地道:“领政大人和孙大人都很喜欢我,尤其是孙家爷爷。啊,对了,爹,领政大人说要把比赛改在太和殿举行。”
    “真的?!”江青海一听,差点没从椅子上出溜下去。
    “当然是真的。”江俞佳用力点了点头。
    江德奉的身子也是一摇,跟着问道:“领政大人会去吗?”
    摇了摇头,江俞佳道:“这个领政大人没说。”
    静了静气,江青海道:“行了,立仁,你和俞佳去睡吧。”
    两个小辈出去后,江青海站起身,在屋中兴奋地来回走动。这一变化突如其来,而这不仅使原来的目的板上钉钉,更是极大地提升了江家的地位。
    江青海坐下后,****来道:“老三,领政大人会不会看上俞佳?”
    江青海摇了摇头,道:“这个可能很小。”
    有点失望,****来又道:“要是明天领政大人亲自来那就好了。”
    江德奉道:“不要太贪心,这就已经足够了。”
    江青海道:“爹,要不要再喝点?”
    是该喝点,江德奉点头。(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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