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娘抬眼看了吴蔚一眼,一个早就盘亘在心中多日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耳边,鞭炮声声。
    绣娘收回目光朝主席面的方向看去,隔着人群有些看不真切,但她好像没有从“自家人”的脸上看到半分笑容。
    大姐搂着虎哥儿,双手按着他的耳朵,脸上中透出一种说不出的冷漠,自家娘亲正侧过身子和一旁的张老夫人说些什么,大姐夫的表情看不见,虎哥呢似乎已经急了,想要早点儿大快朵颐。
    绣娘又将目光投到吴蔚的身上,吴蔚补充了一句“二姐怀着身子,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可千万要保护好二姐,知道么”
    绣娘点了点头,二人就这样手牵着手,默默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场中一片欢声笑语,就连只见过几面的街坊邻居都比柳家人的表情鲜活一些。
    吴蔚和绣娘换了位置,如今的座次是张老爹,张老夫人,张老夫人的右手边是柳老夫人,柳翠翠和她的儿子虎哥儿,紧接着就是吴蔚和绣娘,绣娘的右手边是柳二娘子,柳二娘子身边坐着张水生,因为要喝酒的缘故李铁牛坐在了张水生旁边,如此一桌算是整个宴席里面最宽敞的,作为主人桌,做饭的婶子们特意将一只完整的猪肘子放到了这桌,也算是席面最好的了。
    绣娘和吴蔚刚刚坐定,吴蔚看了绣娘一眼,后者拿起筷子,吴蔚才拿起筷子看向张水生,张水生起身,朗声道“主人家有话,开席咯”
    半山腰的气氛达到了顶峰,拿筷子的,发碟盏的,倒酒的,吆喝的,皆是喜庆。
    这边厢,柳大虎也仿佛开栏的猛兽一般挣脱了柳翠翠的“桎梏”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不,应该是蹲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一手攥着筷子,另一只手作为辅助朝着放在席面正中间的大肘子就插了过去
    这肘子凝聚了婶子们的智慧和厨艺,提前一天先用荤油炸透,大概有六七分熟,到了开席的正日子又有各种秘制卤料炖出来,一层虎皮上浇着枣红色的汤汁儿别提多诱人了,只听“噗”的一声,柳大虎的攥着筷子一下子便扎透了肘子,往上一提,筷子在肘子的表面划出一道口子,颤颤悠悠地脱离了盘子,柳大虎眼疾手快用另一只手抓住骨头,只不过肘子早已软烂脱骨,须臾间便与肉分离,他到底只是个孩子力气小,没有“经验”只听“啪”的一声,肘子掉进了汤碗里,一碗晶莹剔透的鱼片酸辣羹就这样毁了。
    柳大虎急了,差点趴到桌上,伸着油腻腻的爪子就往汤羹里抓去,想把肘子捞出来。
    看到这一幕,张老爹和张老夫人老两口对视一眼,心照不宣,他们到底是上了年岁,见过风浪的人了,心里藏得住事儿并未表露出来,张水生正在给李铁牛倒酒,倒酒的动作一顿,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后冷笑一声,也未置一词。
    柳二娘子则闹了一个大红脸,一手托着腰身,一手攥着筷子拿眼睛剜了虎哥儿几眼,对柳翠翠说道“大姐,你还不快管管成什么样子八百辈子没吃过肉了么”
    吴蔚轻轻拍了拍绣娘的腿示意她不要出言,柳翠翠瓮声瓮气地回道“一个五岁的孩子懂什么要你狗拿耗子”话虽这么说,柳翠翠还是拽了虎哥儿一把,这一下力气不小,虎哥儿一下子就被按在了座位上。
    李铁牛憨笑一声,帮腔道“去年家里头事儿多,田里的庄稼耽误了不少,收成不如从前,虎哥儿也有些日子没见荤腥了,对不住。虎哥儿听你娘的话。”
    吴蔚眯了眯眼,给绣娘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在碗里,又拿了一个热腾腾的花馍从中间掰开和绣娘一人一半。
    这李铁牛说是老实憨厚的上门女婿,倒是掌握了一门语言的艺术啊,算算日子他所谓的“庄稼耽误了不少”不正是绣娘的婚事不成,死了未婚夫婿,随后柳老爹又撒手人寰的月份么
    吴蔚转头看了绣娘一眼,令人欣慰的是绣娘早就不是当初那个逆来顺受的傻姑娘了,她也听出了李铁牛的弦外之音,却并未露出怯懦之色,只是抿着嘴唇。
    柳翠翠一个旋风筷子将那道肘子捞了出来,放回原来的盘子里,用筷子切了一大块夹给了虎哥儿,馋嘴的人得到了暂时的满足不闹了,只是那道肘子和被毁的鱼羹除了柳家人,无人问津。
    张老夫人给柳老夫人倒了一杯农家的米酒,说道“老嫂子,身子可好啊”
    柳老夫人端起碗抿了一口,答道“我的身子还成。”看得出柳老夫人是真的不善言谈,她似乎努力地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又和张老夫人碰了碰杯,什么也没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水生作为张家村人缘顶好的那一拨中的一员,自然被村里的半大小子拉走拼酒去了。
    张家村的人瞧不上柳家人,连带着瞧不上李铁牛自然没人叫他,张水生也是领悟到了吴蔚的用意,故意没有给李铁牛台阶下,直接把李铁牛晾在了原地。
    这一桌子要么是上了年纪的,要么就是女子,李铁牛想喝酒都不知道和谁碰杯,自己闷闷的喝了两杯,将目光定格在吴蔚的身上,说道“吴姑娘真是好本事啊,这新房修得如此气派,要不少银子吧”
    吴蔚勾了勾嘴角,答道“不算今日的席面,十几两银子吧,运气好,还买了几亩山田。”
    李铁牛点了点头,没吭声。
    可吴蔚的话就像是一根刺,深深地插到了柳翠翠的心里,也多少触碰到了柳老夫人。
    不算席面十几两银子,这是多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啊
    看看这席面儿每桌有鱼有肉,酒还管够没有个十两八两的哪能置办得起来呢
    柳翠翠就算再笨,消息再怎么不灵通,这么些日子她也打探的差不多了,吴蔚就是一个外地来的孤女,和三娘一样都是个丧门神,扫把星,克死了爹娘沿街乞讨流落出来的,后来靠着坑蒙拐骗的本事当了几天仵作,仵作能赚几个钱哪有那么多尸体给她验一场下来几百个铜板足够打发了,怎么可能修得起如此气派的两间瓦房还挖了地窖,后院也搭了棚子看样子
    是打算养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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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不定是三娘和二娘背着自己勾搭上了,借着张水生门路广又把绣样给卖出去了,这些白花花的银子本该是她的
    他们还没分家呢
    绣娘想要走出柳家的门,除非她死了
    当日是她一时糊涂听了爹的话,好在老天有眼,人虽然放出去折腾了半年可户籍还在家里,那就不算分家
    柳翠翠越来越觉得自己当时是猪油蒙心糊涂了,还是李铁牛说的对,如今早就不是爹当家的时候了,这个家生她,养她,她就应该好好回报这个家
    要么,找个人家嫁出去,彩礼少了一百两谁也别想把这个钱串子娶走。
    要么,就是作为柳家的姑娘,一辈子在家里过活
    哪有女子分家的道理
    原本碍着自家娘亲的颜面,柳翠翠还有几分犹豫,再看到绣娘竟活得如此滋润以后柳翠翠觉得李铁牛说的完全是对的,他们虎哥儿将来进京赶考需要银子,做大官,娶娘子,在京城置办田产都需要银子,光靠他们两口子种地,累死他们也是不成的
    想通这里,柳翠翠深吸一口气,她已经笃定了,今日必要和三娘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见个分晓,只是碍着此时人多,他们一家又不是张家村儿的人不好撕破脸罢了。
    待到宴席结束,就算是绑也要把三娘也绑回去,到时候她名下的房子,田产都要收回来
    柳翠翠拿余光狠狠地剜了吴蔚一眼,已经想好了一会儿如何去撕扯吴蔚的头发,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外人,还不知道她从三娘这儿蹭了多少油水,还能吐出几分
    想着想着,柳翠翠又觉得吴蔚晦气,粗着嗓门说道“虎哥儿,到你爹身边坐,坐你二姨丈的座,去”
    柳大虎看了看桌面,正好那边的菜他还没吃到,便端着碟盏痛痛快快地过去了。
    暮色四合,宴席也吃的差不多了,看的柳翠翠又是一阵心疼,什么好的都没剩,这些破菜牙子也没有带回去的必要了。
    中途吴蔚起身离席了一趟,这会儿见大家伙儿都吃的差不多了,吴蔚和绣娘耳语了几句便再次离席,来到张水生身边说了几句,张水生便组织大家伙儿散场,喝醉的被人架走,剩下的酒也由张水生做主送了出去,几位负责做饭的婶子带着自家的女眷留了下来,帮忙收拾。
    柳翠翠扶着李铁牛,对绣娘道“今儿是你的好日子,这新房子这么空可不行,正好你大姐夫也喝多了,我们今日就住下了,也算是替你撑撑人气儿”说着就搀扶着李铁牛往东屋的方向去。
    吴蔚暗中捏了捏绣娘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待到柳翠翠已经架着李铁牛迈过了东屋的门槛儿,吴蔚才大声唤道“大姐,哪有新房子第一夜,客人留宿住在东屋的道理啊你带着大姐夫住在东屋,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如何自处啊”
    一言出,场中众人的目光如开弓之箭,尽数投射到了那二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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