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半睡半醒,分不清昼夜的昏迷中,汝音隐约听到老方与裕子夫的声音。
    他们好像在争执什么。
    “爷,请别再这么做了。”
    “你要看着孩子死掉吗?老方。”
    “爷,您看过您的眼睛了没?都快要变成白色”
    “你在乎你的主人,是个盲了眼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管您变成怎样,我老方还是会追随您。”老方顿了下,又说:“而且老实说,我比较喜欢爷现在这样好亲近的样子。”
    裕子夫笑了几声。
    “那这孩子就一定会活下来。老方,你其实也一定很希望她能活下来吧?”
    “当然,如果有更好的方式的话”
    “我既然能让她活,我为何不能做?我是她的父亲,老方。”
    “爷”
    “她很珍贵。因为这孩子是磬子与我的孩子。”裕子夫的声音很真恳。
    汝音昏昏沉沉,总觉得这段对话好像是梦。
    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觉得是梦。
    那时的裕子夫如果说孩子珍贵,她定会想是因为他们可以继承清穆侯的家业。
    可现在她笑了,即使疲弱无力,她还是笑了。
    这个早产的孩子是个女孩,既不健康也没有任何承继家业的条件,可裕子夫还是说她很珍贵。
    不为别的,就只因为那是他们俩的孩子。
    汝音心满意足的又睡了过去。
    不知天地的风又吹变了几番流云,昼夜又轮替了多少回景色,时间在汝音身上过得特别缓慢。
    当她再张开眼时,她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温暖的屋子里,而不是像之前一样,一直待在局促而又寒冷的驴车篷中。
    天色很暗,或许是凌晨时分。
    她听到孩子在哭的声音。她想起身去抱抱她、安慰她,可是她连转头看她在哪儿的力气都没有。
    此时睡在她身旁的人起了身。
    看着那宽阔的身影,是裕子夫。
    可看着他行走的动作,汝音愣了一下。
    他像个被蒙住眼的人,双手代替双眼,用碰触去感觉事物的存在。
    汝音想要唤他过来,看看他的眼睛,可是她连声音都是干哑的。
    最后她看到他摸索到桌上的一只篮子,从里头小心翼翼地抱起一个用布包裹的小物体。可即使如此那孩子的哭声还是没有断过。
    他摸到凳子,坐了下来,开始拍哄着孩子:“弦子,怎么了?肚子饿吗?”
    即使这些个月来的折磨,却仍不减她丈夫那属于武人的健壮身影,但这武人却可以如此温柔谨慎地抱着一个孩子,用那么轻柔和蔼的声音哄抚着孩子无论如何,汝音都觉得这好像梦一样。
    睡睡醒醒,让她身边的一切都感觉不真实,但她知道这不是梦,绝不是梦,这身影、这声音都是属于她的丈夫。
    孩子依然在哭。
    “很饿吗?弦子?”裕子夫柔柔地问。
    孩子用哭声回应。
    “好,爹爹给你吃。”说着,他从大拇指上不知摘掉了什么,接着他便将拇指小心地放进孩子的小嘴里。
    他又喂血给那孩子吗?
    孩子总算不哭了,屋子内只听得到吸吮的声音。
    裕子夫说话的口气,充满了满足感。“弦子好厉害喔!越来越健康了。瞧!你的小手越来越胖了。这样牙齿很快就会长出来吧?荒州其实有很多好吃的东西,知道吗?那里的湖鱼最是肥美,以前爹爹常吃,到时爹爹就买给你跟娘吃,你说好不好?”
    孩子哇哇地叫了几声,好像在说话。
    裕子夫笑出声音。“弦子说话了,嗯?等娘醒来,你说话给娘听,好吗?”
    汝音的眼皮又沉了几分,她抗拒着昏沉感,她好想赶紧起来加入他们。
    那是她奢想多久的家的感觉。
    可最后她还是任自己昏睡过去。如果沉睡可以为她快一点换来健康的话,那么她要多睡一些,赶紧康复起来,做一个好母亲,做一个好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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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汝音再次张开眼睛,她看到的是明媚的天色。
    这次醒来,她再也感觉不到累,她靠自己坐起身,环顾着房里的陈设。
    这是一间简陋老旧的客舍,很便宜的那种。
    只有一张炕,一张桌,两把凳。
    她看到桌上那个篮子,多少昏沉的日夜,她一直希冀可以靠近那个装了孩子的篮子。
    她下了床,腿有些软,还无法马上站起来。
    她适应了一会儿,才扶着墙慢慢地走过去。
    当她看到那孩子红润着脸,张着晶亮的大眼看着她时,她差点哭出声音来。
    她的女儿没有死,健康地活下来了。
    汝音克制激动,小心翼翼地将她从篮子里抱起来。
    孩子起初还挣扎了几下,甚至想要哭个几声。
    汝音本能地摇哄着她。“弦子,乖,我是娘,你的娘啊!”孩子彷似听懂了,张着晶亮无邪的大眼不哭了。
    汝音笑着说:“弦子好乖。爹爹把你教得真好。”
    汝音细细地看着这孩子,她没有遗承到清穆侯家的青翠瞳子,但是长大后或许她的眼睛会像裕子夫,而她的小嘴、小脸会像她的她径自想象着。
    她将孩子放回篮子,让她保持温暖,然后她再环顾四周,寻找着老方和裕子夫两人的身影。
    却四处都没见着人影,她被上衣打算出房走走。
    这座客舍建在一大片连绵的青绿草坡之上,以及泛着银光的湖水前。当风抚来时,没有冬季的冽寒,而是很温和的清凉,她想或讦是因为清朗的天空与毫无遮蔽的阳光,柔和这里的冬季的关系。
    看着一望无际的湖面与草原,她知道这里就是京畿的人们所称的荒州,但是荒州并不如人们所想的荒芜一片,相反的这里充满无穷的生机。
    汝音痴痴地看着眼前令人悸动的景致。
    忽然她听到有脚步声过来。
    她偏头一看,开心地笑了。
    穿了灰色毛毡袍子的裕子夫,他手上拿了一篮的奶酪与烤饼,往她这儿走来。
    汝音本想欢快地叫住他,但细看他一会儿后,她愣住了。
    他的眼睛失去那美丽动人的青翠,此刻盘据在他眼瞳里的颜色,就像惨杂着泥土的残雪一样混浊不明。
    而且她不懂,她人就站在他面前,他的眼睛也对着她,可为什么他的表情一点都没变,没有惊讶、没有喜悦,只是彷若无事的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好像没有看到她。
    忽然之间,汝音懂了。看他走路的样子,十分稳妥,不需靠摸索才能前进,汝音又有?x那以为是自己的猜测错误。
    然而当他面无表情地与她擦身而过时,汝音不得不相信。
    她的丈夫,眼睛已经看不到了。因为他不断地奉献自己那奇异的血,给她以及他们的女儿。
    她想起老方的话。爷用自己先祖驳传下的血,那会让死人复生的血,救活了那名敌军。
    他破了家族的大戒,救了天命已尽的生灵,因此他的眼睛使病了,时不时就酸痛,要看远方的东西也很吃力。
    或许是为了保住那深藏于骨子底、人性中最基本的自尊,所以他在外头,又得装成一切正常,让自己走起路来不像个盲者。
    这个男人受了多少苦啊!
    汝音难过地叫住他。“子夫!”
    裕子夫震住了。好久都没有动静。
    久到汝音差点儿怀疑他是不是也听不到了。
    最后她看到他深深地呼吸,缓缓地转过身来,脸上挂起笑。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你醒了?磬子。”
    在那段昏沉的时间,她常常听到他的笑声,可如今真的看到他笑得毫无保留,她才发现,她的丈夫真的是个很适合让笑容常挂在脸上的人,那使得他更英俊,更温柔,更让人想要拥抱他。
    但看他笑得那么想让人放心,眼睛的焦距却对不上她时,汝音只想哭。他的眼睛看的是走廊上的一根柱子,而不是她。汝音激动地上前,紧紧抱住他。
    “磬子”
    “不要说话,子夫,你不要说话。”
    裕子夫静了一会儿,当他再开口时,他的声音被伤感与自卑袭过,变得沙哑哽咽。“磬子,我、我很想好好看看你,看你是不是恢复健康了,可我的眼睛”
    “那又如何?”汝音打断他。“那又如何?!”
    裕子夫得鼓起勇气,才能问出这话。“你会嫌弃眼睛看不见东西的丈夫吗?”
    “我告诉你,子夫。”汝音捧着裕子夫布满风尘沧桑的脸,真心地说:“我更深爱现在的你,不管你如何,不管你的眼睛如何,知道吗?现在的你比以前更好,我要你知道这个事实!所以你少胡思乱想了,好吗?”
    此刻的裕子夫,是个容易显现自己心情的人。
    被这样露骨地一骂,他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不要说这种话!”汝音埋在他的胸口,呜噎地说:“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准再把我推开了,知道吗?”
    裕子夫也伸出手,牢牢地箍牢汝音瘦弱的身子。
    那拥抱的力道,就是对她的一种承诺。
    然后他亲口立下誓言。“好,磬子,我不推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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