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经成都,正好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停留,就和几位朋友结伴前往杜甫草堂。
    似乎在走进四川的那一刻,心中便同时想起了李白和杜甫。
    这两位唐代最伟大的诗人,他们的诗歌创作都与蜀川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他们与蜀川的缘分使我对四川产生了一种极其神圣的感觉。
    蜀川神圣,诗人神圣,留存于世人心中的那片永不凋谢的诗性神圣!
    李杜多性灵,具有常人丰富的情感和复杂的内心世界。
    李白有“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洒脱,有“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的失意,有“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自信,有“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执著。
    而杜甫呢,也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致君尧舜上,再使民俗淳”的雄心壮志,又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社会现实有着清醒的认识,他一生颠沛流离,在因避安史之乱入蜀之后生活依旧贫困,但却仍然不失一片赤诚的报国之心,即使是自己的破茅屋被八月秋风吹飞了茅草,却依然惦记着天下苍生,高呼“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美好理想。
    李白持浪漫主义的如椽大笔,狂放不羁,张扬个性的灵光。
    杜甫奏现实主义的时代强音,忧国忧民,抒发心底的忧愤。
    李白清新飘逸,如一只飘飞的黄鹤,时而一飞冲天,时而藏匿云端,神龙见首不见尾,自二十五岁时离开蜀中“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总是处于不停的漂泊之中,让我们难以捉摸他的行踪。
    杜甫沉郁顿挫,像一只折翼的大鹏“龙陷浅滩受虾戏,虎落平川遭犬欺”郁郁不得志的杜甫,只能在兵荒马乱中苦吟着“三吏”“三别”的悲音四处漂泊。所幸终于来到成都西郊的浣花溪畔,靠亲友的帮助和接济,盖起几间简陋的茅屋定居了下来。
    从公元759年冬,杜甫来到成都,到公元765年,杜甫离开成都。这是诗人一生中少有的一段比较安定的生活,虽然物质生活依然困顿。
    我们有意探寻诗人的心灵,探寻神圣的诗性,便选择了去杜甫草堂。
    公元2007年7月1日,这是一个无比美好的日子,因为有许许多多的好事总是喜欢集中在这一天。我和几位好友,怀着对诗人的无限崇敬,匆匆来到草堂。
    芳草依依,古树悠悠,潺潺的流水围塘绕宅,使早晨的草堂显得温馨而宁静。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似乎还能依稀看见先生难得的游春赏花的情景。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几间简陋的茅屋,虽然曾经称作“堂”但上面只盖茅草,并无寸瓦,依稀可见先生当时窘迫的物质生活的影子。
    与草堂只有十余步之遥的两间名曰“北邻”的旧屋,让我们想起“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的温馨画面。
    可是,没有了“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的欢歌喜舞,没有了“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的人物共欢、和谐相处的场景,这“草堂”还叫“草堂”吗?更遑论“杜甫草堂”?
    虽然是游人如织,寂寞倒是好像不寂寞了,但实际上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更让人觉得寂寞。
    更何况,这“杜甫草堂”如今并不在“花重锦官城”的“锦官城”外,而在成都市的中心地带,在二环之内。
    想当年,颠沛流离、曾自号“少陵野老”的杜甫来到成都,浣花溪畔的这一块空地还只是成都西郊的一块荒地,但由于诗人的生活暂时安定了下来,经过一番苦心营造,辛勤地栽花种草,不论是在物质生活方面,还是在精神追求领域,先生都开辟了一片崭新的天地。
    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
    这是一幅多么清新迷人的生活画卷啊。
    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
    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
    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
    草堂远离城郭,视野开阔,树木葱茏,繁花似锦。在春日的蒙蒙细雨中,游鱼欢跃,微微清风中,燕子斜飞。
    虽然草堂周围只有两三户人家,远离十万户人家的繁华城中,但在诗人的心中,却拥有一片诗歌的海洋,那是一颗伟大的心灵找到的一块停泊之地。当然,在事实上那并不是一片宁静的港湾,而是一片涌动着喜怒哀乐等等复杂情绪,并将其进一步升华为诗情的汪洋大海。
    毕竟是荒郊野外,先生的生活条件总体上还是比较差。一到“八月秋高风怒号”的时节,简陋的茅屋便遭遇尴尬,展露“茅飞渡江洒江郊”“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的惨象。即使如此,先生依然未忘记自己忧国忧民的本色和使命,依然发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呼喊。
    在那块刻有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石碑前,我们久久不肯离去,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就是因为感动于诗人一颗赤诚的忧国忧民之心。
    半生流离“百年多病”的杜甫,再加上不能报国的忧愤,虽然在草堂的生活较为安定,但内心的孤苦还是常常在不经意间袭上心头。“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庭月色好谁看?”孤凄寂寞、沉郁愁苦的心绪实在难以遮掩。
    在诗人离开成都后两年,即公元767年的秋天,先生在夔州重阳节登高时写下了“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的诗句。“沉郁顿挫”是学者们概括的杜诗的显著特征,而“饱经沧桑”该是诗人生命的本色吧!因为“饱经沧桑”遭受过物质的极度匮乏,又郁郁不得志,所以先生枯瘦而显得苍老。
    在茅屋旧居前方刻有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石碑旁边,就有诗人枯瘦形象的雕像。虽然枯瘦,但先生目光如炬,炯炯有神。应该是这样的吧?这应该是历史的真实。“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先生早就穿透历史的尘雾看到了时代的不公。如果活在现在,面对老百姓沦为房奴的现状,先生岂不气得捶胸顿足,呼天抢地?
    历史的悲剧,大概就在于美好的理想总被残酷的现实无情地粉碎。
    诗人多难,少陵枯瘦,但他不是为自己的前途而瘦,而是为百姓的生活忧愤愁闷而消瘦,可是他的遭遇和心思又常常被人们误解,我实在不知、也无法推测后人和前人心灵上的隔膜究竟有多深。
    中午和诗人李自国先生小聚,谈起现代人的精神追求问题,先生讲了杜甫雕像前发生的一个小故事。
    两位男青年在杜甫先生雕像旁照完相,一个女青年立即走上前去,拉着“杜甫”的手准备合影。
    两位男青年看不惯女青年的轻佻行为,不满地说:“你怎么能拉着伟大的诗圣的手呢?”
    “我是要向他请教减肥良方的呀!”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也是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不过,比起文革中那个借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诗句“卷我屋上三重茅”来把杜甫当作生活奢侈的地主进行群体性批判的故事来,这个故事中的主角只能算得上无知,还够不上荒唐。
    时代的隔膜,有时真的能够让人们颠倒是非。
    翟永明先生在飘零叶送往来风中写道:“为了修一条诗歌大道,更是请来名家为杜甫重塑雕像,新塑的雕像一改旧日杜甫枯廋的形象,使其略为丰润了些许。带了点贵相。想当年杜甫住在成都城西草堂,那时成都的风水也尚未转到西边;当时的草堂哪里如得现在,也不能是几进几园了,想来也就是几间茅屋吧,被秋风所破时,还得受小儿之欺负。确是一沦落形象。”
    先生所言极是。诗歌大道旁的杜甫,比起茅屋旧居前枯瘦的杜甫,确实丰润了些许,帅气了些许,成都作为文化名城的地位也许随之抬高了些许,但这个丰润而帅气的杜甫还是历史上的那个杜甫吗?从这个丰润而帅气的杜甫身上,究竟还有多少人能够看到历史的影子,究竟还有多少人能够看到诗人对天下苍生的悲悯情怀?
    客居浣花溪畔的少陵先生,本是枯瘦的,愁闷的,而现在却在此冒出了一个丰润帅气的杜甫,我感到困惑!真的很困惑!
    在一个曾经盛产诗人、而如今却不知诗歌的位置在何处的国度,却可以通过改造诗人的形象来打造文化品牌,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隐喻呢?我真的感到好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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