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士子爽快地丢下银子:“速速拿来。”
    《育言报》一份只售十文,但外地来的士子未必读过报纸每一期的内容,他们到京城之后,往往会想办法买过往期数的《育言报》,京城各大书肆的掌柜就请人将报上内容誊抄开来——原版印制他们是不敢的,礼部会找上门来要抽成,是谓“版权费”。
    但也有胆子大的书商去找礼部谈生意,将一年发行的《育言报》头版文章订成册发售,《育言报》方面应下了,这书商便将搜来的文章,自柳贺与颜钧等人论书院起,自朝野内外议论的开海之效的文章装订,一卷还不够,分了数卷出售。
    这样的大部头价格不低,在书肆中一般也不太好卖,可或许今年恰逢会试之年的缘故,来了京城的士子都不差钱,加上京中各府的官员也大多会买上一册,这套《育言论策集》竟卖得极好,初版几日内就卖光,书商急急忙忙去印第二版。
    书商发掘了其中的商机,但他们仍不明白此书为何如此畅销——《育言报》系柳贺力推,朝中要事皆书其上,今科又是柳贺任主考,《育言报》文章中安能没有柳贺本人所想?
    何况《育言报》头版文章篇篇是精品,纵然和柳贺这次辅无关,仅是读其上的文章,都能令士子们受益无穷。
    没有赶上《育言论策集》的书商们见此,便想办法订下了《育言报》中其他版面的文章合集,有涉农事、水利、海外见闻的——后者系开海之后《育言报》辟的新栏,专载福建、浙江二地渔民于海外的见闻。
    书商们料想,这几册恐怕不会如《育言论策集》那般受欢迎,但书发售后竟卖得都不错。
    可以说,通过《育言报》,大明的读书人及百姓都长了不少见识。
    此次许多士子之所以十二月进京,便是因为他们未走内河,走的是海路,冬日里运河结了冰,海路却依旧通畅,有不少士子甚至决定过了年再来京,走运河或许有许多不便,可走海路就不必考虑那么多了。
    这也是朝廷开海的一大益处。
    “柳三元任今科会试主考,我等若习秦汉文章者,恐怕要改一改行文之风。”
    福建会馆中,几位士子相对而坐,几人手中都捧着几篇柳贺的文章。
    自柳贺参加应天乡试起,他的每一篇文章都为士子们所熟读,士子们觉得,自柳贺隆庆五年中状元以来,他的文风日益成熟,《祭师文》一篇令他成就一代文宗,之后的《祭张文正公文》更是令人感怀他与前首辅张江陵的师生之情。
    “我等再磨练三五十年
    ,不知能否达到柳三元文章皮毛?”
    “于文章一途,柳三元并无门户之见。”一位士子忽然道,“他与王凤洲在《育言报》上掀起骂战,却仍赞其文章。”
    此士子名为叶向高,是福建福清人,少时便极有才名。
    “王凤洲崇尚拟古,柳三元却推唐宋,他二人文章,我更喜柳三元,《育言报》上二人争论那几日,我将城中书肆踏遍,却仍未寻到《育言报》只字片句。”
    “尔张兄一急之下找上了县尊,请县尊借他《育言报》一观。”
    这被众人称为尔张兄的士子在福建也极有名气,他是晋江人,却在太学读书,万历十年秋考中顺天府乡试第一。
    这二人对柳贺都极其推崇,尤其是叶向高,叶向高自福建而来,少时家中便遭遇倭寇侵扰,他因此颠沛流离食不果腹,之后因戚继光攻破倭巢,他一家才渐渐安定下来。
    叶向高很清楚,倭寇中真正的倭国浪人并不多,许多都是沿海一带的渔民,自朝廷开海后,朝廷在福建各地设下了关口,收海税,但自那日起,渔民出海不必战战兢兢,出海远一些,亦有水军保驾护航。
    至少他觉得,这大半年间,家乡气象已与以往不同。
    他之所以推崇柳贺,一是因柳贺文章非凡,他初读柳贺文章时惊为天人,之后柳贺在扬州府、回京后的文章他篇篇不落。
    其二也是因柳贺在官场上的政绩。
    文章写得好,不代表官就当得好,这一点叶向高十分清楚。
    但他观柳贺生平,只觉柳贺虽才入官场十二年,却将修齐治平四个字贯彻得淋漓尽致。
    范文正公曾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无论在京城还是在地方,无论是任内阁大学士还是任治河的亲民官,柳贺眼中、心中都有百姓。
    且其余官员不敢为之事,他敢为,其余官员不敢劝诫之句,他敢说。
    士子们投身科举,固然有令自家荣华富贵的想法在,可也有许多士子愿为朝廷奉献己身、于青史留名。
    柳贺在叶向高心目中可称完人。
    他将柳贺文章翻烂,每一句的释义都能分析透彻。
    ……
    及至万历十一年二月。
    柳贺领了会试主考的任命,会试副主考则是眼下任吏部左侍郎的许国,二人之间原本有些嫌隙,不过柳贺已是内阁次辅,若无意外,他要在这次辅位置上坐不少年,许国和他有矛盾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何况真论权势,柳贺这次辅也不比首辅差多少。
    许国心中暗自嘀咕,若有意外,恐怕只会是柳贺当上首辅。
    二人接了任务,连家都没回就到了贡院,衣服都是卫兵回家拿的,正是忧心考官们与考生有串联。
    事实上,柳贺手头还真拿到了不少人情帖。
    但柳贺毕竟不同于过去,在这官场上,需要他给面子的官员不过寥寥几人,但能到这个级别的官员通常也不会在会试这桩事上干扰他。
    “阁老,听闻此次会试,各地出众的士子颇多。”
    柳贺颔首:“我也有所耳闻。”
    这一科进士的含金量恐怕只是略弱于万历二年一科,比之嘉靖四十一年也不遑多让。
    叶向高、李廷机、方从哲,这三人都是任过内阁首辅的,文才有之,手腕也有之,柳贺也想早些读到他们的文章。
    许国与柳贺寒暄了片刻,二人便说起了此次会试的命题。
    许国任考官的经验比柳贺丰富,他任过乡试主考,也任过会试同考官,柳贺倒是任过会试同考官,但那已经是万历二年的事情了。
    命题之事,自然以柳贺这个主考的想法为主。
    柳贺道:“眼下
    朝廷着力于开海、练兵等实政,出题之时,各位考官切记少浮辞重实务,士子真有实才者,纵是文辞稍若些,也可先取,待本官与少司寇阅过后再决断。”
    “你我身为考官,当思为国取贤意义深重,此次会试之中,若有那等私通作弊、致好文章蒙尘者,本官必严惩不贷。”
    说到最后一句时,柳贺语气稍稍重了一些,同考官们俱是振奋精神,不敢有丝毫懈怠。
    同考官大多出身翰林,和柳贺打过不少交道,自然也清楚他这位次辅的脾气。
    别的不敢言,柳贺绝对是说到做到之人。
    翰林们都清楚,前首辅张四维之所以被踢回老家,都是因为他发力了的缘故。
    张四维他都敢踢,何况是他们这些翰林?
    好在柳贺办事虽较真,却十分讲理,翰林们畏惧他,却也信赖他,他们曾听前几科的翰林前辈讲,高新郑任首辅时如何,张江陵任首辅时又如何。
    “论脾气,柳丹徒胜过高新郑、张江陵数倍。”
    “论公道正义,柳丹徒又胜张蒲州数倍。”
    换句话说,作为领导,柳贺是那种十分好打交道,也十分维护下属的类型。
    但他的要求的确不低,不管是对文章还是对翰林们办事——如今新进翰林院的翰林除了修史外,都要去《育言报》及涉开海的衙门锻炼,柳贺这位次辅也乐于花时间看他们锻炼的成果。
    他要求严一些,众翰林也无话可说。
    能说什么?
    论科第,柳贺是大明朝第二个连中三元者。
    论文章,他是公认的当世文宗,文章直追苏韩。
    早在许多年前,便有士人疾呼,称大明文章已死,他柳三元横空出世,可以说是吸尽了大明文气。
    论为官,他年方而立便入了阁,官声在朝在野都极好,且他也非一心升官的庸碌之辈,朝廷若有难事,天子和朝臣们都清楚,将事情交给他必不会有错。
    第266章 番外二
    番外二
    会试考题,历来是各房的同考官先出题,再由主考官从中抉择出最合适的一道,开考之初,柳贺就与各位考官约法三章,定下了出题的规矩。
    他自己出也不是不行,不过会试毕竟事关重大,纵然他官位最高,也不能一人独断。
    会试考场中一片肃穆,作为主考,柳贺得在贡院内待足十多天。
    除了出题、改卷外,他偶尔也要与许国一道在贡院内查看考生的情状。
    士子们或胸有成竹,或埋头苦思,令柳贺回想起自己参加会试时的场景。
    当年他也是在会试考场上得见张居正第一面的。
    众士子正在作答,忽见两位官员在一众官兵簇拥下进了考场,士子们不敢看考官真颜,心中却清楚,那走在最前的、身着蟒袍的官员,必是此次会试主考、名满天下的柳三元。
    若非此次得见,考生们竟不知,传闻中的柳三元样貌如此年轻!
    柳贺走在前,副主考吏部左侍郎许国稍稍落后他一步,若论年纪,许国比柳贺大了数岁,可论气势,许国却远远无法和柳贺这内阁次辅相较。
    柳贺在某一位考生面前逗留片刻,拿起其考卷查看,之后便将其考卷放下。
    事实上,能中乡试进京会试的举人文采大多不错,哪怕是偏僻之地的士子,也能将四书五经之义琢磨透彻,但要在会试中突出重围却并不容易,考生们必须将文章写到极致。
    文章是对比出来看的,考官只会择优而选。
    此次柳贺任主考,便要求同考们不许为凑足额数而滥取——同考们都希望进士出自自己之房,自然不愿将取中的额数相让,因而即便自己一房内出众的考卷不够多,同考官们却仍会为了填足人数而取劣卷。
    柳贺丑话已经放在前头——同考们不是不能取劣卷,前提是瞒过他柳泽远的眼睛。
    众同考官自然都听过柳贺博闻强记之名,若拼记忆,满朝文武能比得上柳贺的官员的确不多。
    柳贺已经一再提醒,再去触霉头的话,可想而知次辅大人会如何对付他们。
    有威胁在前,众同考官在择取考卷时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不敢有丝毫懈怠。
    待第一场经义卷汇总至主考官这边,柳贺一边判卷,一边在心中感慨,这一科有才华的士子的确颇多,此次出卷偏重实务,原以为考生们会因此畏难,谁知被选出的考卷水平颇高,尤其是这答“君子为世道计,即使三代而不可复返也,是世道之变也”的士子,柳贺读来颇为心悦。(注1)
    一场科试,考卷足有上千份,经同考官筛选,汇总到柳贺这边的也有数百份,在这些文章中,文才非凡者有之,精通实务者有之,柳贺读着文卷,颇有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的感慨。
    之后二、三场考卷汇入,柳贺改卷改得头晕眼花,连觉都睡得很少。
    柳贺记得自己当年科考的艰辛,因而对待每一份考卷,他都珍而重之,须知考官之笔能决定每一位考生的前程,即便他如今官至次辅,却依旧不敢轻慢。
    改卷之余,作为主考,他还要到各考房筛出落卷,以防有实才的考生因同考之误被筛落。
    如此忙碌了数日,三百五十份考卷才最终被择出。
    众考官都有些精力不济,但看着考卷一份份考卷被筛出,众人心中也颇为喜悦。
    会元之卷该如何择定,众同考为《书》经房的二卷相持不下,只能将视线看向柳贺。
    “便取《书》二房,先起二比,中叙作六段,末缴二比之文,另一文九段平叙,无取无缴,不如前一篇。”(注2)
    众考官皆称是。
    “少司寇可有异议?”柳贺又问许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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