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他被外放扬州,杨尧和纪娘子都不在意,她们唯独担心柳贺心情烦闷气坏了身体。
    柳贺心态并不差,旁人能搞他,他也能搞人,但京中诸事弯弯绕绕,时日久了柳贺也很心烦。
    ……
    时间便转眼到了七月,八月时有秋试一桩大事,今岁翰林院中陈思育、周子义主试顺天,高启愚、罗万化主试应天。
    罗万化眼下是翰林院侍读,高启愚为中允,翰林院按资排辈,主考乡试一向是讲读在前中允在后,也就是说,按规矩来应该是罗万化为主考官,高启愚为副主考,可眼下任主考的却是高启愚。
    京中官员皆知罗万化得罪过张居正,可柳贺很清楚,高启愚是申时行推荐的人。
    万历十一年后,申时行任首辅,便与言官之间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其中一冲突的来源便是高启愚主试南京。
    高启愚案在明史上也是赫赫有名的,柳贺曾在书中看到过,似乎是高启愚命题出了状况,事情同样牵涉到张居正。
    柳贺为此据理力争过:“二百年间,中允于官场上胜讲读一筹,唯独两京乡试及修史序列,讲读当在前,二百年故事一朝便改,日后再命两京主考该何如?”
    柳贺是礼部右侍郎,姚弘谟注定要走已不太管事,柳贺的想法在一定程度上能代表礼部。
    可内阁已是决定了。
    申时行毕竟是三辅,于张居正而言,着实不必为一个他看不中的罗万化而驳了申时行的面子。
    何况申时行也要培养自己人。
    罗万化倒是十分平静:“泽远,你的心意我已知,副主考也是不错。”
    “一甫兄。”柳贺道,“我知你是有德君子,你不在意,可我心中替你不值。”
    高启愚虽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比罗万化早一科,然而罗万化毕竟是状元,他入翰林院时官位已高过高启愚了,到今日主考应天,他却被高启愚压过一头。
    且若非高启愚刻意谄媚,他的考题未必会出错。
    柳贺道:“一甫兄,我不喜高启愚为人是一,二则我为礼臣,纠导礼制之过也为份内之事。”
    “申吴县与泽远你相处不错,既在官场之上,泽远你也不可处处守树敌。”
    柳贺再三争取,却依旧没有改变内阁的决定。
    他只能提醒罗万化,若高启愚出题有错处,罗万化作为副主考,应及时告知礼部。
    罗
    万化点头应下。
    柳贺与申时行未因此事结下梁子,不过柳贺此举着实令申时行没有面子,但柳贺举着规矩的大旗,申时行也不能拿他如何。
    罗万化性子一向刚烈,他在官场上常常碰壁,这一回柳贺替他争取,他之所以不争,也是不希望柳贺得罪人太过。
    待姚弘谟致仕,柳贺接了礼部左侍郎之位,下一步或许就能入阁了。
    罗万化自知前程不如柳贺,因而他不想阻了柳贺的前程。
    ……
    到了八月,礼部最重要的任务便是两京十三布政司的乡试,各地乡试的考卷都要送回礼部复核,若有失误,考官也要担责。
    待罗万化改完卷回京,礼部这边也将收到各地的乡试考卷,果然,今科乡试之卷……难以形容。
    罗万化道:“泽远,我拦过敏甫兄,可惜未成。”
    柳贺轻轻叹气:“你为副主考,高敏甫为主考,二人权责不同,你自然拦不住他。”
    主考和副主考在乡试中的地位完全不同,此事原本就对罗万化不公,高启愚想必也知晓,因而他若是命题有误,必然会觉得罗万化是刻意对他指指点点。
    人性一向是如此。
    这一科乡试,各地都有吹捧张居正的考题。
    应天乡试,高启愚出的题为“舜亦以命禹”,此题若是被曲解,舜便是当今天子,禹便是张居正,说的是天子应该由有才能的人担任。
    而山东、贵州乡试则出了同一道题“敬大臣则不眩”,浙江乡试则出了“贤者在位”一题,足以见官员们对张居正的吹捧。
    常言道,居安思危,若满朝文武只吹捧张居正一人,便说明张居正这首辅当得已十分危险了。
    柳贺不清楚张居正是否知此事,他给唐鹤征带了口信,待高启愚回京后,六科便有御史弹劾此次乡试考题媚上者甚。
    柳贺不好找光懋,毕竟光懋是申时行力荐,他和唐鹤征出手也不合适,稍不注意便会演变成刘台弹劾张居正的往事。
    罗万化也在此时上疏给天子,道高启愚出题不当。
    张居正随即上疏,称自己是臣,天子是君,他事君忠心,并无犯上之意。
    天子口中自然称自己信赖张居正,并未作他想。
    柳贺的目的并不是让高启愚身败名裂,也并不是叫天子真信赖张居正,只是要将此事定调,待日后,天子就不必让此事再翻篇。
    不能说张居正任首辅时人人对他歌功颂德,待他死后,又是这些人将他说得连狗屎都不如。
    不仅朝中官员如此,其实天子也是如此。
    天子对张居正的恩宠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到了该下手的时候,他也从未对张居正心软过。
    因高启愚一事,张居正将柳贺叫去:“我已提醒过你,莫要树敌太多。”
    “若非你是我的门生,我真以为你是刻意与我对着干。”张居正道,“申汝默前日来我府上告罪,你已将他得罪透彻了。”
    柳贺一本正经道:“恩师,弟子常赞恩师,恩师却视而不见,乡试考题赞颂恩师,恩师莫非就会高兴?”
    站在读书人的角度,若是自己在考卷上只能吹捧张居正,读书人恐怕会很反感。
    张居正并未回答柳贺的问题,反而问了他一句:“何时?”
    柳贺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半晌才意识到,张居正在问他何时夸了自己。
    柳贺:“……”
    不是经常夸吗?
    他的赞美都是真心诚意的,只是没有长篇大论罢了。
    不过张懋修在今科湖广乡试中了举,京中又是传言一片,说张懋修如何通了关节云云。
    张懋修在京中读书,却在湖广考试,
    就有人说,湖广是张居正老家,那边官员全听张居正支使。
    柳贺听了只觉可笑。
    官员当到张居正这个份上,不管张懋修在何处乡试,想吹捧张居正的官员必然会放他中举。
    何况湖广会试是南卷,论竞争力可比顺天乡试强许多,张懋修已是锦衣卫籍,考哪里的乡试都一样,考湖广乡试中举反而更难。
    但关于张居正会在张懋修中状元后归政的传闻倒是越来越响。
    在柳贺不知道的情况下,另一则传闻也悄然出现:
    张居正若要归政,便必然要补官员入阁。
    在朝官员中,潘晟资历是够的,而除潘晟之外,便是吏、礼二部的侍郎,则王锡爵、柳贺二人都有资格。
    王锡爵曾得罪过张居正,张居正恐怕不会推他,柳贺就不一样了,姚弘谟一致使,柳贺便立刻能居左。
    “这传闻用心当真狠毒。”柳贺道,“先离间我与元驭兄,之后便是令恩师不敢推我。”
    毕竟按传闻所言,张居正若推柳贺入阁,便是张居正归政之时。
    这一传闻甚至比张懋修必中状元的传闻更响一些。
    柳贺可以想象,如果有朝一日张居正荐他入阁,满朝文武便期待着张居正归政给天子,天子恐怕同样期盼,若张居正不肯,那就是张居正失信于人,柳贺也无颜在内阁立足。
    甚至不待张居正荐柳贺入阁,那些反对张居正的官员也会迫不及待推他。
    还有一点,便是离间柳贺和王锡爵的关系。
    众人皆知王锡爵与柳贺私交甚笃,柳贺任礼部右侍郎早王锡爵一步,当时王锡爵是詹事府詹事,柳贺是少詹事,王锡爵并未与他相争。
    如今二人皆有资格任阁臣,王锡爵若再让,便显得柳贺欺友太甚了。
    柳贺待人真诚是出了名的,他若是先一步入阁,他在官场上的名声也会败坏。
    过了几日,柳贺便上疏天子,称自己为官以来事务繁重,每日伏案身心俱疲,母亲年老,一双子女又年幼,请天子给他放个长假,叫他回去修养一年。
    “柳泽远退了?!!”
    “柳泽远这招是以退为进,你且看他敢不敢走!”
    第219章 回乡
    柳贺今年不过二十九岁,满朝三品大员中,属他年岁最轻,因而他这封予告疏真真毫无诚意。
    年岁比他大上一倍的官员尚在勤恳当值,他却说什么不堪忙乱身心俱疲,明眼人都清楚,这是京中流言所致。
    因而柳贺上的第一封疏直接被天子驳回,不允。
    “泽远你又是何必?”王锡爵道,“推选阁臣岂是一两句流言能定论?你我二人纵有先后,也无损彼此情谊。”
    “元驭兄,我并非为你。”柳贺轻叹了口气,“如今京中形势你也能瞧见,可谓山雨欲来。”
    “为令恩师归政,即便非此事,也会在别处寻我的错处。”柳贺道,“何况我也得罪了不少人。”
    王锡爵叹了口气:“以元辅的脾性,未必容得此事。”
    柳贺道:“若恩师一意孤行,此事也妨不到他,我却不愿恩师为难。”
    传闻是打不倒张居正的,按张居正的脾气,传闻若是愈演愈烈,他推柳贺上位也并不难,毕竟张四维、马自强及申时行都是这般入阁的,可柳贺入阁却和张居正归政联系在了一起,若柳贺上位,张居正究竟放不放权?
    天子可以容张居正为相十年,却容不得他一直霸据着相权不肯放。
    柳贺说的不是假话,回京这两年,他离天子更近,也更清晰地体会到权力的威势。
    他并非以退为进,只是的确有些倦怠,离朝事远些能令他喘一喘气,也让王锡爵先行一步。
    “泽远你当真要如此?”
    “泽远,为何?”
    柳贺上疏之后,与他交好的翰林们皆是来问,就连潘晟也对柳贺道,他不该因区区流言而心生退意。
    “你与王元驭皆为君子,君子和而不同,同朝为官,政见难免有不同之处。”潘晟看向柳贺,“泽远,你总为别人考虑更多些。”
    自柳贺入礼部共事以来,他对潘晟这礼部尚书事事恭敬,眼下仪制司、主客司的部务皆由柳贺一人担起,部中郎中、员外郎、主事等对他都十分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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