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带走。”
    朱希孝过世后,微风凛凛的锦衣卫已经沦为东厂的爪牙,京中锦衣卫耳目本就众多,平日便爱挑士子群聚之处潜伏,今日这“与平兄”若只骂了张居正倒还罢,连冯保也带上了,锦衣卫自然不能将他放过。
    那锦衣卫见柳贺与这几人并不在一处,犹豫了片刻,还是叫人也将柳贺带走。
    柳贺整理了衣衫,道:“在下与他们并非一起,还请千户明察。”
    柳贺表情丝毫不慌乱,见了锦衣卫也并不惧怕,那锦衣卫千户便看出,他与这些书生的确不是一路人。
    可锦衣卫与东厂办事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这人犹豫之下,便道:“你可有凭证?”
    “我与张佥事相熟,阁下一问便知。”柳贺道,“这几人不过是年少轻狂说了几句胡话,便是将他们关进北镇抚司,阁下恐怕也问不出什么。”
    那人听得张佥事之名,一时之间有些疑惑:“哪位张佥事?”
    “张简修张佥事。”柳贺道,“张佥事是在下的世兄。”
    张简修之名,锦衣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乃张相第四子,年方十七便以锦衣卫千户为指挥佥事,锦衣卫中何人不羡慕?可惜抱怨无用,人家有个好爹。
    那锦衣卫虽犹豫柳贺竟认识张简修,却仍是令人将张简修请了过来。
    柳贺只是在这里休息了一阵,却没想竟遇到这档子事,他和太监打交道不少,和锦衣卫打交道其实不多,锦衣卫虽纠治百官,可三品以上大员他们根本动不了,只能审一审下级的官员。
    稍候了片刻,张简修便至了,他听人来报,说有书生妄议朝事被当场捉拿,其中一人竟声称与他相识。
    张简修懂事时,张居正已经是阁臣了,他从小未吃过苦头,相交之人非富即贵。与三位兄长走文臣路线、与贫寒才子郊游不同,张简修领了荫封,走的是武职,所结交的尽是京中权贵。
    他可不识得妄议朝事的书生,何况锦衣卫捉拿的妄议朝事者,几乎都是批判张居正的。
    张简修一至,就见柳贺施施然与他拱手:“世兄,我今日刚见过恩师,闲来无事便来这西湖转上一圈。”
    柳贺这般客气,全是看在张居正的面子上,张简修毕竟是张居正的儿子,就算年纪比柳贺小,柳贺也要客客气气称呼一声世兄。
    柳贺客气,张简修却不敢托大,见锦衣卫如看囚犯一般看住柳贺,张简修轻喝道:“还不快放开,竟对右宗伯如此无礼!”
    听了这声右宗伯的称呼,在场锦衣卫都是震惊,柳贺与那几位士子在一处时就与普通书生无异,右宗伯的话,那不正是名满天下的柳三元?
    那几位士子方才已极是惊惶,此刻则是羞愧了,他们若只是夸赞柳贺文章也就罢了,他们竟当着柳贺的面辱其恩师,难怪柳贺要站出来与他们争辩。
    柳三元就在眼前,他们竟然不识得,实在是……
    柳贺替这几人作了证,又叮嘱其日后谨言慎行,方才与张简修道:“恩师于天下之功,这些士子又如何知晓?只是天下愚钝之人众多,这些人只知辩驳却无实干之法,言谈再多也是无用。”
    张简修道:“多亏世兄替家父保住名声。”
    张简修和柳贺的交情其实并不深,不过柳贺受张居正器重,他出任右宗伯后,不少官员都将柳贺当成了张居正的衣钵传人。
    张简修心知并非如此,若真是传人,柳贺恐怕要常来张家走动,也不会与他三位兄长关系平平了。
    第191章 消息
    张简修也不明白,为何张居正如此器重柳贺。
    且一般官员见了他们兄弟不说十分讨好,态度上也是不同的,柳贺与他们却称不上十分亲近,张简修想,或许真如几位兄长所说,柳贺有大才,有才之人性子总与旁人不同。
    柳贺与张简修道了别,心中也在感慨着自己的运气,不过是出门游了趟湖,居然就碰上了锦衣卫办事。
    他如今也算正式迈入了大员序列,倒不必畏惧几个锦衣卫,现下的锦衣卫指挥使是刘守有,刘守有与冯保、张居正皆是交情不错,不过作为锦衣卫指挥使,若只是攀附东厂与内阁,在朝便易多掣肘,行事上便难以肆意。
    当然,如陆炳那般大权在握的锦衣卫指挥使毕竟是少数,锦衣卫的职权与东厂有些重叠,指挥使多是权贵出身,但论与天子的亲近程度却远不如宫中内侍。
    张居正秉政,冯保势大,刘守有不如朱希孝在天子和百官面前说得上话,锦衣卫自然就得沦为东厂的爪牙。
    ……
    若非听得几位士子议论,柳贺还不知自己那篇《祭师文》已经在京中流传了开来,他走到书肆,想找一卷新出的书来看,书肆伙计却问他道:“公子可读过柳三元的《祭师文》?”
    见柳贺神色平淡,那伙计道:“公子莫非是刚来京城?京城人皆知,平生不读柳三元,阅尽诗书也枉然,柳三元这《祭师文》,妇孺读了都是感慨师恩深重。”
    柳贺:“……”
    他写这《祭师文》的时候并未多想,只是回忆着与孙夫子相处的点点滴滴罢了,哪怕到了今日,想起孙夫子已去世这件事,柳贺心中仍是无限怅惘。
    他在书肆中逛了一会,就听有数位士子来问询,是否有《祭师文》的文稿。
    还有士子高谈阔论道:“一篇《治水策》,一篇《论商》,今日又有这篇《祭师文》,柳三元不愧是当世文宗,便是不做官,仅靠这三篇雄文,也足够令柳三元名满天下了。”
    “《治水策》与《论商》皆为实务,《祭师文》却是真情,我们读书人写文章,当如柳三元一般。”
    柳贺心想,幸亏此处无人识得他,否则他就得躲远一些了……
    正这么想着,一抬头,柳贺就见一人正冲自己微笑,与这人目光碰上,柳贺露出一丝惊喜之色:“一甫兄,你何时来京的?”
    “已到了几日了。”罗万化道,“今日休沐,我便来瞧书肆中出了什么好书,可耳中尽是读书人对泽远你的赞美之词,离京一阵,泽远名声愈发响亮了。”
    “一甫兄,你可莫要取笑我了。”
    他还念叨着千万别遇到熟人,结果想什么来什么。
    前段时日,柳贺还与王鼎爵提起过罗万化,算算日子,他也是时候到京城了。
    柳贺便与罗万化挑了两卷书,再找了间茶馆坐下,罗万化离京已有一年多,但柳贺上回见他还是被贬扬州之前,几年不见,罗万化愈发成熟稳重,不过眉宇间仍有一些锋锐之气。
    这便是罗万化的性情,不是一年两年就能改变的。
    罗万化回京后仍在翰林院供职,如今是正六品侍读,这位置自然比修撰、编修等强上许多,然而罗万化状元出身,入翰林院时便是从六品修撰,为官十二年,他不过升了区区半级,连日讲官都未当上。
    罗万化自知得罪过张居正,前途必然不如同科的进士,但提起朝事,他面上仍是一副慨然之色。
    “我那般抉择,便早已料到了会有今日。”罗万化笑道,“倒是叫泽远忧心了。”
    夺情/事发时,罗万化恰好不在京,否则以他的性情,必然会有所作为。
    罗万化是不喜张居正一手遮
    天,但对吴中行、赵用贤的想法他也并不十分赞同,包括当时刘台出事,罗万化虽积极营救,却也道:“长此以往,以弹劾座师博名的风气恐怕止不住了。”
    柳贺道:“恩师行事激烈,的确在朝堂引起了不少争议。”
    在真实的历史上,便有人认为,吴中行与赵用贤弹劾张居正是为了在士林中博一个不畏权贵的美名。
    张居正虽有雄心壮志,但毕竟也是肉体凡胎,任过会试主考的首辅无数,可遭弟子一而再再而三弹劾的,却仅他一人而已。
    明史记载,赵用贤、吴中行等上疏后,马自强积极营救,张居正对他道:“公饶我,公饶我。”之后王锡爵上门,请张居正放过吴中行与赵用贤,张居正将刀横在脖子上,道:“尔杀我,尔杀我。”
    《神宗实录》也说,张居正在王锡爵面前哭道:“上强留我,而诸子力逐我,且杀我耶!”
    一代宰辅,竟被迫说出“杀了我吧”这种话,可知被门生弹劾,张居正心中必然是十分不好受的。
    柳贺觉得,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对于真做实事的人,人们总要求他是一个道德完人。
    在柳贺看来,张居正绝对不是一个道德完人,但他上不负天子,下不负百姓,为帝王师时用心教导天子,为首辅时为百姓安宁殚精竭虑,这样便足够了。
    罗万化道:“如今在京中,恐怕只有泽远你的话元辅能听进去了。
    “一甫兄你实在高估我了。”柳贺苦笑道,“我也只是勉力一试罢了。”
    “泽远你能护住师道尊严,已是极尽力了。”
    罗万化与柳贺有许多事情可说,比如隆庆二年进士们如今的前程,比如翰林院中的变动,申时行入了阁,王锡爵有意吏部,柳贺又来了礼部,如无意外的话,下一任翰林掌院恐怕是余有丁。
    “与可远他们比,我是退了许多。”罗万化提起此事也有一分自嘲,“不过,泽远你在扬州任所行之事令我有许多感悟。”
    “任京官也好,任外官也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泽远你也知,我这状元是金殿上天子亲点的,若非天子瞧中,我的科第也不过在三甲之内,到时必是要到地方干一些事。”
    许是喝了酒,又与柳贺见一了面,罗万化不自觉间多喝了些,吐露出的真心话便也多了些。
    柳贺于是安慰了他好几句。
    官场上的苦恼实在是多,柳贺升官的速度在万历朝恐怕是头一份,但他依然有许多烦恼。
    ……
    将削藩的建议书交到张居正手中后,柳贺没等来张居正的召唤,便继续在礼部办事,主客司的事务他大概了解过了,接下来柳贺便将王府科的主事招来,听他细讲王府科所涉的事务。
    提及王府事,这主事是大吐苦水,宗室们在各地闹出的事太多,弹劾的奏章往京中递了之后,就有相当大一部分交由礼部处理,且王府官员会弹劾宗室,宗室也会弹劾王府官员,除此之外,若俸禄领不齐,折色不足,祭祀礼仪等出了问题,王府科都得负责处置。
    总结下来六个字——惹不起,躲不起。
    柳贺听了也不由为王府科的主事掬一把同情泪,确实是苦恼万千。
    柳贺毕竟是南直隶人,对于藩王之害感受不深,可他在翰林院的同僚们,若有出身于藩王集聚之处的,对藩王可谓深恶痛绝。
    且藩王们虽被夺去了兵权削弱了手脚,可对于涉及宗室的事,他们依旧有影响朝廷的本事。
    比如削藩之论一处,京中便有传闻,说张居正在挟私报复。
    京中皆知,张居正祖父正是辽王府护卫,当年其祖父之死也与辽王有关。
    从这个层面上讲,张居正对藩王自然没有好感,不过从操作舆论的角度,这样
    无疑可以削弱藩王们在地方上大肆扰民、奢侈无度的印象,让藩王们成为惨遭张居正迫害的小可怜。
    种种事例累积起来,再加以渲染,张居正的形象便再没有了翻转的可能,他在世时无人敢对他如何,可一旦他过世,来自各方的报复可谓十分惨烈。
    所以那日在见张居正的最后,柳贺和他说,若内阁愿意采纳他的这份建议,便向天下人告知此事是他柳泽远所想。
    张居正却反问他:“你以为我会问一句天下人诋毁?”
    柳贺道:“此事是礼部份内之事,又是弟子的职属,弟子也不能世事叫恩师冲在前。”
    因为天下人早已知晓,如果没有张居正支持,削藩这事是注定进行不下去的。
    ……
    柳贺候了几日,张居正却一直未召他过去,某日晌午,柳贺去了趟户部,想自户部要到各地藩王的开支数目,然而户部近日忙着核天下人数与户数,藩王花用的账册又实在太多,除非户部派个郎中与主事与他一道查。
    柳贺只能悻悻然回了礼部。
    放在后世的话,给他几张excel报表就行了,但在这个年代,涉及到钱财账册的都是大工程,动辄半月起步,还未必能忙过来。
    这也是六部有无数冗员的原因,闲的时候,这些人就是一群无所事事吃干饭的,可一旦部事忙起来,六部尚书个个喊着缺人。
    刚到礼部门前,柳贺就见了张居□□上的一位管家,此人不是游七,应当算是游七的手下之一。
    柳贺原以为是张居正有事找他,却听来人道:“少宗伯大人,我家老爷派小人来告知,大司空生了重病,恐怕已是时日无多。”
    柳贺神色震惊道:“当真?”
    此人道:“我家老爷的消息,又岂会有假?”
    吴桂芳竟然时日无多了,他才来京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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