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可以理解,朱元璋是个农民出身的帝王,他虽当了皇帝,但思想上仍是地主那一套——天大地大,儿子最大。
    为了让他老朱家的子孙能世世代代享福,他不许宗室考科举,也不许宗藩从事生产,只由大明财税养着便是。
    然而嘉靖四十一年时,宗藩总人口便有一万八千四百九十二人,这个人口数量看似不多,然而亲王郡王等人岁禄高,一年的岁禄开支便有八百多万石,而同一年的粮税是两千多万石。
    这两千多万石里,还有一部分进了天子内库,一部分满足军需,还要应付官员开支,地方赈济,若是有战事,那花钱更是如流水一般。
    柳贺为何要看这宗藩之策?因为前几日张居正给他的信中,有几回仿佛不经意间提及了宗藩事。
    张居正官至首辅,平日忙得不可开交,除了为天子写贺表外,他平日所说不可能有一句废话,与其说是暗示柳贺,不如说是明示了。
    柳贺:“……”
    他何德何能啊。
    宗藩有宗人府管,然而永乐以后,宗人府常由勋戚掌管,实际上的职权已经到了礼部手里,而礼部的职掌和翰林院也有一点交叉,比如皇室玉牒就是翰林院修的,不过玉牒当然不可能只修皇帝那一脉,那天子也不必特意下旨令翰林官修了。
    事实上,宗室玉牒这工程一点也不小,柳贺修的时候除了崩溃于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与爵位外,还对朱家子孙的名字表示崩溃。
    因为朱家宗室取名,一名中必带金木水火土五行,因而看到朱效锂、朱诠铍、朱恩钠之类的名字,他恨不能回去重修一遍元素周期表。
    如果可能的话,柳贺也不想与宗室打交道,宗室骄横满朝皆知,但他们又是老朱家的龙子凤孙,生下来便高人一等,官员们也是能避则避。
    放衙之后,柳贺自暖室走进风中,虽裹着厚厚的大氅,他依然觉得风往脖子里灌得厉害,走两步脸都刮得生疼。
    在这个时节的大明,在地处北方的京城,这样的大雪,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恐怕真有百姓被冻死吧。
    扬州那般的富庶之地尚且有百姓穷苦难度日,何况在北方。
    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描述的或许正是这个时节。
    不过京城的百姓日子还稍好过一些,毕竟天子脚下,若是饿殍遍野,那着实是伤了天子的颜面。
    可是看不见并不代表不存在。
    柳贺轻轻叹了口气。
    张居正之所作所为,说是为了延续大明的国祚也好,说是为了让天下百姓不再困苦也好,那的确是伟大的事。
    他若仍图安逸,若是守着这四品京官的位自得,那着实是辜负了来这大明走上一遭。
    第180章 郑汝璧
    “这雪着实下得太大了些。”这一日值守完,柳贺正旦便没什么事了,他在京里回不了家,便也托人买了些年货衣食等交予纪娘子。
    年底前正逢夺情/事闹得沸沸扬扬,柳贺无暇分心,家中一应事务都由杨尧操持,她也给纪娘子寄了信,问纪娘子可要与他们一道在京城过年。
    纪娘子的回信数日后抵达,一同来的还有镇江本地的糕点,她在信中说,她今年就在镇江待着,过年就与三叔三婶一起,她在镇江一切都好,也要柳贺夫妻注意身体,照顾好妙妙。
    柳贺在京里的日子其实挺自在的,詹事府的事,上面有王锡爵扛着,再往下,翰林们个个顶用,需要柳贺操心的事情其实很少。
    不过等开了年,柳贺就真的闲不住了,天子的婚事定在二月十九,王锡爵已经忙到头发掉了不少,他绝对不允许柳贺再这么闲着了,怎么也得把他薅到詹事府去。
    何况到二月十九那日,张居正也该自江陵返程了。
    这个年节,柳贺尽量抽出时间陪妙妙玩,他这人一旦在朝事上多费心思,就不太顾得上家里,妙妙这个年岁正是最活泼的时候,她是在京城出生,可对京城的印象却并不深,如今回了京,她对各处都很好奇。
    中间有一日,柳贺也将妙妙交给岳父岳母,和杨尧一道上了街。
    两人成亲已有十年了,柳贺觉得自己辜负了杨尧许多,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但家事都由杨尧操持,柳贺在官场上的一些人情往来也是杨尧负责账目,久而久之,他觉得自己依赖杨尧已经成习惯了。
    “可惜妙妙不好出来,她见了这些定然觉得新鲜。”
    柳贺道:“她前几日吹了风,今日仍有些咳嗽,就先歇着,等天暖了我带她出来。”
    “还记得在扬州时,我与夫君常在街上走。”
    相对来说,扬州的风气要比京城开放许多,柳贺在扬州可以时不时和杨尧出去逛逛,可到了京城,也只有年节时方可。
    柳贺与杨尧正出了府,于街上停留时,却在京中一座酒楼前见了一人,柳贺还未反应过来,那人便遥遥对他拱手:“见过柳学士。”
    “见过铨曹。”
    此人便是吏部文选司郎中郑汝璧。
    郑汝璧是隆庆二年进士,罗万化等人的同年,如今任吏部文选司郎中。
    吏部文选司郎中与仪制司员外郎,兵部职方司主管郎中称为三大郎,然而三大郎中,以文选司郎中之位最重,文选司所掌的是天下五品以下官员的选拔,外官进京,首先便要找他这文选司郎中。
    柳贺原先与郑汝璧没什么交情,然而此前张居正借吏部之手组织过京察大计,文选司郎中在其中发挥着明显的作用,柳贺既是京官一员,又曾任过扬州知府,对他的考察便是郑汝璧经手的。
    柳贺与隆庆二年的数位翰林私交甚笃,久而久之,他便与郑汝璧也有了交情,郑汝璧为人正派清直,甚至能在官员的考察与选用上与张居正周旋。
    事实上,后来名满天下的东林党也与吏部文选司郎中这个位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万历八年,无锡人顾宪成中进士,先任户部主事,之后历经数年任吏部文选司郎中,顾宪成权势最盛的时候,连内阁首辅的选任都能插手。
    之后顾宪成遭万历所恶回归乡野,但他在朝中所积累的人脉却令他能轻易干涉朝事,万历后期,李廷机被推为首辅,然而东林党却想使旁人取而代之,李廷机也畏于东林党之势不敢就任。
    柳贺知晓,如郑汝璧这样的官员,正旦时节必然是最忙碌的,柳贺只需应付翰林院的迎来送往,去阁老们家中坐坐,再和王锡爵吹吹牛,之后就是下属们拜访他,而不需要他亲自登
    门了。
    可郑汝璧所面对的,却是全天下想升官的官员。
    “学士今日可有空闲?”
    柳贺正要说自己陪妻子在逛,杨尧却从他眼神看出郑汝璧并非常人,于是便与婢女护卫一道逛去了,将地方留给了柳贺与郑汝璧。
    柳贺在扬州时,曾借郑汝璧之手临时选了一位合心意的江都知县,之后扬州府其他官员的任免,郑汝璧也与柳贺通过气。
    官员间的交情就是这般一点点慢慢积累的,柳贺如今在词臣中可谓极清贵,不过郑汝璧这般掌握铨选大权的官员他也不敢轻视。
    两人便在一间茶楼约着喝茶,郑汝璧道:“此时叨扰学士,愚兄冒犯了。”
    “汝章兄相邀,我岂有不从之理?”柳贺道,“此前部察,多谢汝章兄手下留情。”
    翰林官虽不受京察考验,却要经过吏部的部察,在之前的部察上,翰林院修撰习孔教得罪了张居正,按理说要被踢走,可柳贺将他护住,又有郑汝璧从中周旋,习孔教才能继续留在翰林院中。
    “时甫兄是我的同年,我怎能不相助?”郑汝璧道,“元辅夺情之事,多仰仗学士了。”
    郑汝璧也是正统的读书人出身,又岂会赞同天子的夺情诏?不过他性情稳重,于朝事上发声不多,但他私下里却极是赞同柳贺劝导张居正、稳住翰林院同僚的做法。
    在郑汝璧看来,大明官场的事也非事事复杂,但有些官员总要效仿杨继盛,以在这世间留下清明官声。
    杨继盛的确令人佩服,然而斗倒严嵩靠的还是那些暗暗蛰伏的官员,以己身催大义之事并非时时管用。
    柳贺的做法并不激烈,但就当下来说,这已是最好的做法。
    若是人人投书上谏,事情最终能否解决?这其实是未知之数。
    但可以想象,京城官场必然因此变得一团乱,这于政事并非益事。
    喝了两杯茶,郑汝璧便问柳贺:“王元驭欲任吏部侍郎之事,泽远可知?”
    柳贺道:“詹事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任吏部并不算早。”
    申时行都任阁臣了,王锡爵任吏部侍郎又有何不可?在柳贺看来,王锡爵是极有才干之人,若非他为人太过正直的缘故,他晋升未必比申时行慢。
    “那泽远可曾想过?”
    郑汝璧沾了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字。
    柳贺摇了摇头:“恐怕太早。”
    若是王锡爵晋吏部侍郎,按郑汝璧的意思,柳贺就可更进一步接替王锡爵的位置,但柳贺资历未必不够,年岁上却着实轻了些。
    他猜测,至少在天子大婚之前,王锡爵这詹事府詹事的位置不会动,宫中及内阁也不会把天子大婚的重任交给柳贺这样的年轻官员。
    不过……想及天子大婚后便是成年,柳贺也颇感头痛。
    若是在民间,男子成婚之后必然得担负起家业之责,天子如今却仍听李太后耳提面命,张居正也并无将权势让渡给天子的意思。
    这事着实是难。
    柳贺也理解张居正,田亩、河道、财税、人事……样样改革都处于关键期,若是乍然交予天子接手,好好的事情必然会变得一团糟。
    “泽远若是想动,我愿为泽远在大冢宰面前提及。”郑汝璧道,“泽远不必此时答我,日后慢慢想便是。”
    柳贺不知郑汝璧突然提及王国光是何意,但今日郑汝璧与他提及此事,必然是有要和他亲近的意思。
    对柳贺来说,与吏部文选司郎中交好自然是求之不得,从刘台遭廷杖后,柳贺便发现了自己为官生涯中的最大问题——人脉。
    他在翰林院中结识的都是翰林官,翰林官在官至吏部、礼部侍郎这样的高位前,在官场上建树有限,可
    一旦上位成功,如申时行这般,就是一举成名天下知了。
    因而柳贺也算是反省了一番,无论如何,多结识几个朋友总比结下仇家要好一些。
    茶喝得暖了,柳贺便向郑汝璧提及,他有一好友如今仍在陕西任职,可否将之调回京,若是不能回京,也请往浙江、福建等富庶之地。
    按施允的资历,他早就能任新职了,然而他在官场上没有背景,为人又正派,此时便仍留在陕西,官位只升了半级。
    一个地方官员的任用对郑汝璧自是轻而易举,认识到柳贺对张居正的影响力之后,连吏部尚书王国光都有为柳贺走后门的意思,郑汝璧自然也想和柳贺打好关系。
    除了张居正这一层外,郑汝璧同样看重柳贺对天子的影响力。
    六部尚书虽然位高权重,可论及和天子的亲近,反倒不如翰林院的众位讲官。
    自隆庆以来,内阁辅臣中,非天子日讲出身的寥寥无几,如今的四位阁臣,几乎人人都曾出任过日讲官之职。
    柳贺的詹事府少詹事可谓是阁臣的后备役,阁部不合历来是大明优良传统,然而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罢了,官员们之间并无私仇。
    结束了关键话题后,柳贺便与郑汝璧随意闲聊了起来,郑汝璧与罗万化、赵志皋都是浙江籍的进士,平日私交便极好,柳贺与他也不至于无话可说。
    回去的路上,柳贺便一直在思索郑汝璧所说之事。
    其实当下,升不升官于他而言并非最要紧事,柳贺现下卡着詹事府少詹事与翰林院侍讲学士的位置,旁人也不能越过他跑到他前头,但在这一任上,柳贺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他多少要有所作为。
    想及此处,柳贺回家之后便给张居正回了一封信,信中说,张居正若是属意削藩,他愿效犬马之劳。
    第181章 正旦
    “恩师返乡已有一月了。”
    炉子前,柳贺与吴中行、唐鹤征一边温酒,一边涮着羊肉锅,过了冬,京城人便常吃羊肉,这“风羊火锅”据传是朱元璋发明的,用的是风干过后的羊肉,天冷的时候吃上一些羊肉,再温一壶酒,这样的日子神仙也不换。
    正旦时的忙碌到今日终于歇了下来,柳贺便约着吴中行、唐鹤征一道喝酒,自张居正夺情之事后,这还是柳贺第一回 与吴中行二人聚一聚。
    吴中行此次并未上疏,因而他仍在翰林院待着,不过他欲上疏之事并非隐秘,以张居正的脾气,就算不给他一个教训,恐怕也要将吴中行扔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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