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柳贺的想法不仅他自己清楚,张居正心里其实也清楚,只是彼此都未将这一事实戳破。
    张居正能容他,也并非柳贺为人他多么信重,若论君子,朝野上下比柳贺有德的君子比比皆是,张居正只是看中柳贺的才干,希望他为天下百姓多做些实事罢了。
    可旁人不敢上门劝他,柳贺却偏偏跑在第一个!
    正如万历二年的会试,旁人不敢筛了他张居正的儿子,他柳泽远却第一个为之!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室内便寂静了下来,柳贺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你来此便是为了劝我?”过了许久,张居正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正是。”柳贺道,“弟子不敢作他想。”
    “以你柳三元的本事,不是该劝本辅广开言路,令台谏之权回归原位么?”
    柳贺恭敬答道:“恩师若想全心改革,便不能有内耗,弟子明白恩师的做法。”
    作为当朝首辅,谁没有养着一堆言官?高拱和张居正支使言官的本事是一脉相承,谁也别笑话谁。
    “然而台谏若被压太久,日后恐怕也难以控制。”柳贺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
    等张居正不在朝了,言官们没人约束,恐怕还会再起祸事。
    张居正瞥了他一眼:“你看看你,永远只有半句好话。”
    柳贺倒不会如邓以赞那般成日找他的不是,行事也不似刘台、傅应祯那般不计后果,但他就算吹捧他,也只会说一半留一半,对他这个座师永远有所保留。
    第176章 回府
    “柳贺,你在朝为官,所为究竟是何?”张居正停顿了片刻,忽然道,“有人为名,有人为利,而你呢?”
    “你非官宦世家出身,背后也无人支撑,无论考成法亦或是清丈田亩策,你不反对,却也不大张旗鼓声援。”张居正望了柳贺一眼,“但你可知,这时间并无真正的中庸。”
    柳贺并未旗帜鲜明支持张居正,却也不在反对张居正的行列里,以他的能力眼前尚且能够自保,但这般下去终究是行不通的。
    他想做什么,终究得亮剑才行。
    柳贺道:“弟子心中明白。”
    “你若答是为了天下百姓,就不必多言了。”张居正道,“你可知我为何不用海刚峰?”
    “海刚峰为人过于刚直。”
    “并非全如此。”张居正道,“你可知,海刚峰虽为直臣却非干才,他为官名望虽大,在朝中却少有人支持,若是用人,我宁用殷养实而不愿用海刚峰,若我是海刚峰,无论何法都难以推行。”
    张居正这也是一句实话,在官场上,海瑞就属于可远观而不可亵玩那类型的官员,其他官员都不太乐意和他打交道。
    “为官需有政柄。”张居正道,“眼下你不必对我说,但你将为何,天下终有人知。”
    柳贺低下头,轻声道:“恩师,弟子并非反对恩师的变法。”
    “那我便要问你,若日后天子、满朝文武反对变法,你可愿如我一般对抗满朝非议?你可愿以己身护这变法之策?”
    不需玉带冠服,张居正仅站在那里,就给了柳贺一种难言的压迫之感。
    他成为张居正的门生已有六年,这是二人第一次直白地袒露想法。
    柳贺答道:“在弟子有能力之时。”
    张居正笑道:“你的能力我是信得过的,若非为了翰院中那些翰林,你也不必跑这一趟。”
    “你回去吧。”
    不待柳贺再说什么,张居正挥手示意他出去,柳贺还未从张居正口中问出明确的答案,但细观对方神情,柳贺也知今日是问不出什么了。
    他起身时只觉得腿有些发沉,下巴被砸破的那一块还流着血,不过柳贺也顾不上了。
    被张居正戳破了内心所想,柳贺也觉得自己有些卑劣。
    为官六年,除了因筛落张敬修之故去了扬州外,他官途之所以能够顺遂,少不得张居正的庇佑,但他却因为预知了历史上张居正的结局而与他划清界限。
    张居正也并非不知,但依旧对他多有包容。
    其实或许正是为了这最后一问。
    张居正唯一错估的,或许正是万历这位帝王的品性,他非隆庆那般的皇帝,隆庆虽不支持张居正的变法之策,但他并非那等专横揽权的帝王,隆庆在时,张居正不会如此肆意地变法,但也不会落得个人死政消、家破人亡的结局。
    自己能否护住张居正身后,能否护住变法之策?
    张居正会不会太高估自己了?
    ……
    柳贺离去后,同样一身缟素的张嗣修自门后走出:“爹缘何这般信赖柳学士?”
    “你觉得柳学士如何?”
    张嗣修平日在翰林院中修史,也常与柳贺打交道。
    “柳学士为人极是恭谨,是热肠之人,翰院同僚多与他交好。”
    但因张敬修会试卷被筛落的缘故,张嗣修怎么都无法与柳贺亲近起来,甚至观柳贺日常的言行,他着实难以把柳贺与筛落兄长考卷的柳三元联系起来。
    柳贺在扬州知府任上的所为也为百姓所赞颂,但回京之后,他柳三元仿佛回归沉寂一般,一点不见高调。
    此次翰院有同僚
    要弹劾张居正,张嗣修也有所耳闻,但据他所知,同僚们的奏章似是都被柳贺压制了下来,张嗣修于此自然是乐见其成,但柳贺的做法却令他有种违和之感,仿佛此事不该由柳三元做出一般。
    张居正道:“此次我的确不愿回乡,朝事难离,我也无可奈何。”
    “天子已下了夺情诏,朝中官员也纷纷挽留爹爹。”张嗣修道,“翰院诸位同僚每日只知写词修书,不理解爹爹的苦衷,只是儿子不明,柳三元为何非在这时上门来劝?”
    “我如今官至首辅,可谓位高权重,因而我一表露出不愿离乡之意,众臣皆上书支持。”张居正笑了笑,“然而这终究违了礼法,他们上疏越多,你爹就越是被架在火上烤。”
    他政令一出无人敢反对,即便不守制违反了礼法伦常,朝臣们却以君臣大义不敢言他之过,这便是掌握权势的妙处,若他沉浸其中,只怕看不见其中藏着的祸处。
    正如柳贺所说,此时他不回乡守制,便是他不忠不孝,与旁人又有何干?
    即便日后有人指责,如今上疏挽留他的官员也可以说,这是碍于他的权势不得已而为之。
    “爹爹似是有将变法托付给学士之意?”张嗣修道,“诸位阁臣中,吕阁老已年老难当大任,张阁老却一贯敬重爹爹,即便他们二人无法倚重,马大宗伯与申少宗伯也是贤德之人,他们必然不会忘记爹爹的恩情。”
    张居正摇了摇头:“你不懂。”
    见张嗣修如此,张居正不由轻叹一口气,他教子严厉,希望几个儿子走科道征途,然而长子敬修文才平平,次子嗣修与三子懋修仍是一副书生意气,且见得朝廷官员对他唯唯诺诺,眼睛便长到了天上去,以为官员们都不过如此。
    张居正很清楚,吕调阳与张四维只是装作平庸罢了,若真平庸,他们同科数百进士,为何只他二人登上了内阁辅臣之位?
    只是吕调阳已将致仕,张四维狡狯难靠,其余人……今日可依附于他张居正,明日便可依附旁人。
    ……
    柳贺出了张府大门,立刻便有官员将他拦住。
    “柳大人,张相可确定留下了?”
    “柳大人,朝政不可一日无张相,你定要替我等好好劝他老人家。”
    “张相……”
    柳贺入内时,便有许多官员认出了他,不过这些官员大多没有进入张府大门的资格,见门子先邀了柳贺进去,他们也只能让柳贺提醒苦留张居正,最好柳贺能在劝说是报出他们的名字,这样才不辜负他们在张府门前站岗,站到两腿都发酸。
    可柳贺此时已经没有了与他们周旋的心思,只得苦笑一声:“各位大人,且容下官先回府吧。”
    有眼神敏锐的官员自是看到了柳贺下巴上的伤口,他们左右看了一眼,都不知柳贺究竟与张居正说了什么,才致张相发了那般大的火。
    “莫不是张相执意回乡守制……”
    “张相就那般轻言放弃?”
    看张居正这几日的表现,也不像非要回乡守制的样子。
    那柳贺是为何将自己搞成这般模样?
    众官员望着柳贺的身影,都是百思不得其解。
    事实上,从张居□□上归来后,柳贺并未立即回家,而是先去了一趟詹事府。
    詹事府距离翰林院不远,只隔了一条马路,不过翰林院一边靠着长安门,詹事府却在玉河中桥附近,正对面是会同馆和上林苑监,柳贺在詹事府中也有一处办公之所,不过他日常都在翰林院这边,并不常去詹事府。
    他心中已经料定此次劝说张居正失败了,吴中行与赵用贤的奏章恐怕不久之后就要递上去,具体如何应对,他需来找王锡爵先商量一二。
    幸好今日王锡爵正在詹事
    府,见得柳贺官袍已是灰扑扑,额上还沾着汗,他便猜出柳贺去做了什么。
    吴中行与赵用贤的奏章,强抢过来是不可能的,这种事只能拦一回,若是次次都拦,他们怒火无处发泄,日后恐怕会导致更大的弊端。
    “詹事与通政使可相熟?”
    柳贺想着,若是能将吴赵二人的奏折自通政司拦下,并非叫这奏章被退回去,而是缓上两日再说。
    王锡爵摇了摇头:“若是诸、陶二位学士在时,恐怕倒是可以递话。”
    通政使倪光荐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而嘉靖三十五年这一科,状元诸大绶、榜眼陶大临与探花金达皆已不在人世,其余官员中,与柳贺有些交情的只有孙鑨,只是孙鑨如今也不在朝,托他递话时间也赶不及。
    通政司中,右参议杜其骄是隆庆二年进士,倒是看他能不能帮忙拦上一拦。
    “泽远也不必苦恼。”王锡爵倒了一杯茶给柳贺,“你已是尽了全力了。”
    “我也未做什么。”柳贺叹道,“你我在此尽力也无用,还是要看恩师。”
    柳贺决定还是去劝一劝赵用贤与吴中行,先将申时行给拉上,柳贺和吴中行走得近一些,申时行和赵用贤都是苏州府人,关系也比旁人更亲近一些。
    不过柳贺去礼部找申时行时,申时行并不在。
    ……
    这一番跑动下来,这一日已是过去了,翰林院中仍是风平浪静,吴中行与赵用贤似都收敛了怒色,柳贺从他们脸上也看不出什么。
    临近放衙时,吴中行来找柳贺,见了柳贺下巴上的伤口,他垂眸叹道:“泽远,我行事如何便由我一人担负便是,你又何苦掺进去?”
    柳贺道:“若是旁人我可以不管,可若你和元卿兄有事,我是无论如何也要管的。”
    “泽远你就是心软。”吴中行道,“子畏兄之事不也与你无干么?你远在扬州,却仍心系着京中,若非实在愤懑不已,我也不愿令你为难。”
    柳贺叹了口气:“我也知你心中所想,你与汝师兄要说的话,我已在恩师那边说过了。”
    刘台的事他倒是劝住了张居正,可夺情这件事,他心里是一丝把握也无。
    相反,此刻柳贺心中所想的也不仅是夺情一事,而是张居正对他所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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