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贺对比了张居正和李东阳,说当年李公可以宽恕罗圭峰,今日恩师为何不能宽恕刘台?恩师的气度远胜当年李公。
    柳贺不太会写吹捧的文章,写得太过显得他自己太舔,但是不写,张居正正在气头上,他总不能说,刘台骂得真棒,且让我也来骂一骂。
    在信中,柳贺也很隐晦地提示张居正,刘、傅二人选择的方法固然不对,但两人所言之事他还是需考虑一二的。
    他眼下在台上是为了改革,但他心中知晓,朝中一些官员知晓,不代表天子知晓,不代表天下人知晓,即便改革必须扫清一切阻碍,但自封为摄并非改革必须,为家中子弟科举谋身也并非改革必须。
    改革固然有许多值得攻讦之处,但总比因私欲遭攻讦要高贵一些。
    柳贺还在京中时其实已经和张居正提过这些,不过他人微言轻,说的话张居正恐怕也不会听。
    写完信再回房时,杨尧已经睡了,柳贺替她塞好被子,躺下来后却有些睡不着,迷迷糊糊过了许久才睡过去。
    昨日睡得迟了,他却醒得很早,一大早,他便命人将这封急信送出。
    “尽人事听天命吧。”柳贺也只能如此了。
    第152章 劝动
    除了写信给张居正外,柳贺也给王锡爵写了一封信,希望他能在刘台的事上帮忙说一句话,王锡爵与张居正、张四维的关系都还不错,且隆庆五年这一科会试,王锡爵在《春秋》一房取了刘台,是刘台的房师,王锡爵如今任詹事府少詹事,说话的分量要比柳贺他们这一科进士重多了。
    柳贺不求他们能替刘台减轻罪过,主要是想挡一挡张学颜。
    张学颜如今任辽东巡抚,是张居正信赖的边臣,他虽为高拱所拔,但自身也极有才能,可惜柳贺与他无甚交情,只能拐弯抹角地请人递话。
    张元忭及邓以赞等人倒是希望柳贺通过天子对张居正施压,但这事柳贺是绝对不会干的。
    他是外官,能受天子信赖已是不易,何况他眼下并不在京中,本该给天子留下一个干臣的印象,若是京中事他都插手,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何况在这大明朝,媚宰相可以,媚上官也可以,媚天子的话……连张居正都会被刘台揪住小辫子骂,更不提权势远不及张居正的官员了。
    作为文官系统的一员,就该守文官的规矩,谁人不想媚天子得升高位?其实人人都想。
    但即便靠献媚天子升官,表面上也须得装作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不受,再不受,三推四请之后才勉勉强强受了。
    规矩就是规矩,殷士儋及张四维入阁为何会为人所诟病?正是因为他们不按会推及廷推的规矩来,文官们自然会不满。
    到这时候,柳贺也觉得,自己在京中积累的人脉着实有些少了。
    新进士任官后,最先积累的人脉便是自己的座师与房师,然而柳贺的座师是张居正,他考虑到张居正在历史上的结局,便不自觉地和张居正拉开了距离,加上张居正也并非那等易讨好的官员,柳贺也摸不准该如何去讨好他。
    之后就是翰林院的诸位学士,他在翰林院中修史,最常接触的便是几位掌院学士,如今丁士美归乡丁忧,诸大绶、陶大临皆过世,马自强此前还挺欣赏柳贺,但他在扬州与盐运上起冲突之后,马自强待他恐怕也不如从前。
    柳贺与同僚们关系倒是不错,但他这些同僚们想在官场上伸展拳脚恐怕要等十年后。
    难啊。
    不过虽然难,这官柳贺还是得继续当下去,由不得他半途而废。
    ……
    十日之后,柳贺的急信终于抵达了京城。
    柳贺离京两年多,翰林院中已与隆庆五年时有很大不同。
    罗万化及沈鲤回乡,陈栋过世,隆庆二年的进士升日讲的升日讲,值起居注的值起居注,柳贺在时也算翰林院中的风流人物,翰林们当值时未必会提起他,可私下喝酒的时候总把他挂在嘴边。
    而这两年柳贺在扬州知府任上干得不错,时不时就有惊人之举,但在翰林们看来,他虽是四品绯袍大员,却近乎于自绝前程了。
    京官瞧不上外官,大明朝自来有之,翰林可谓俯瞰除了内阁阁臣以外的所有京官,至于外官,则更不被他们看在眼中。
    这几日翰林院的热门话题自然是刘台之事。
    刘台被下诏狱,最愤愤不平的便是这群翰林,尤其是隆庆五年这一科进士,刘台殿试时是二甲第四,只是馆选时未考入翰林院罢了,可经历过三个月的观政期,众进士们关系也是亲密。
    “子盖兄,可还有别的法子了?”
    张元忭摇了摇头:“昨日我收到柳泽远的回信,他已修书一封给张相,但愿他能令张相回心转意。”
    “恐怕是难,泽远已不在京多日,他的文书怕是难改张相心意。”邓以赞道,“泽远已尽力了,他远在扬州府,我等也不可令他难做。”
    听得
    邓以赞此言,张元忭、吴中行等人俱是点头。
    他们原也商量过,是否该因此事打搅了柳贺,但隆庆五年这一科进士中,榜眼张元忭与探花邓以赞都不讨张居正喜欢,尤其邓以赞,他会试中的文章得到过张居正的夸赞,但他在翰林院任编修时却常给张居正提建议,久而久之,张居正也很不耐烦。
    而柳贺平素为人虽低调,却是一个真正能做事之人,同年们都知晓他靠得住的性子,行事上自然常常依赖他。
    “泽远是做实事之人,若非扬州府诸事艰难,他恐怕也写不出《治河策》与《论商》这样的雄文。”
    “汝德兄,你分明在说泽远是懒人。”
    邓以赞笑道:“我何有此意?”
    柳贺是大明朝继商辂之后第二个三元及第,才名传遍大江南北,然而考中进士后,柳贺每日上衙下衙,修史也干,读书也干,唯独文章写得很少,只有当值诰敕房时有只言片语流出。
    然而,到了扬州府后,一篇《治河策》,一篇《论商》,其文辞之壮美,叙事之精巧,策论之奇绝,众翰林都啧啧而叹。
    若柳贺仍留在翰林院中,“翰林院文章”恐怕也不会沦为京中谈资了。
    众人正议论着柳贺文章,却有一翰林出声道:“各位兄台是否太高估柳泽远了?柳泽远若是能令张相回心转意,他自己恐怕都不必去扬州任那亲民官了。”
    “刘台之事,各位仁兄为之奔走已尽了力,如今若仍拘着此事不放,各位恐怕也会得罪张相。”
    翰林院中人事虽简单,但一众翰林之所以刻苦表现,无非也是为了在詹事府中占据一席之地。
    刘台之事,有人反对张居正的做法,自然也有人支持。
    听得张元忭几人时不时将柳贺挂在嘴边,甚至写信请柳贺帮忙,不少人心中都是不屑。
    翰院中前途无量的官员那般多,偏偏还有人惦记着那柳泽远。
    吴中行听了此言有些生气,张元忭却伸手拦住他,示意他争吵无益,但史馆中讨论《论商》一文的氛围却没有了,众人无甚趣味地翻着手中的条文,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压抑。
    就在这时,史馆中蓦然有人推开门:“诸位,子畏兄被放出来了!”
    “可远兄,快将此事细细道来!”
    于慎行方才跑得极了,此时弯着腰狠狠喘了口气,才道:“子畏兄被从诏狱中放了出来,只是此次他恐怕要被贬至贵州,不过他家人都无碍。”
    “能保住性命便是好的。”
    原先他们以为,刘台恐怕要被贬为民了。
    此前刘台就因抢报军功一事为张居正所不喜,若是再添上一罪,他还不知要在诏狱中待上多久。
    “张相为何更改主意?”几人又问。
    “听说……是泽远的信起了作用。”于慎行道,“泽远在信中将张相比作李茶陵,将刘台比作罗圭峰,张相展信后问左右,他比李茶陵如何?”
    张居正与李东阳俱是湖广人,又都是军户出身官至内阁首辅,弘治时有“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之说,便是称赞内阁三公李东阳、刘健与谢迁。
    到正德时,李东阳为绊倒刘瑾多有隐忍,在隆、万时期的朝堂中,官员对李东阳十分推崇。
    张居正生性自傲,他自然不会认为自己连李东阳都不如。
    “泽远兄好生厉害。”
    “我知晓后也是格外佩服,朝臣之中敢与张相这般说的也只有泽远了。”
    “此时我便觉得,若是泽远还在京中便好了。”
    “你说这话,扬州城中的百姓可不答应。”
    “自泽远去了扬州,咱们拼酒时就属可远兄酒量最差,可远兄分明是要泽远兄当那垫底的。”
    于慎行被说中心事,不由微微一笑。
    众人再候了几日,对刘台的处罚终于定了下来,他被贬官至贵州思南府婺川县任知县,他辽东巡按御史的官职是正七品,婺川知县也是正七品,不过权势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话本里常有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地方文武无不拜服的场景,巡按御史威风八面犹如一品大员,但实际上,在大明朝,一品的文官大多是虚衔,比如太师太保,二品官已经可以说是位极人臣,大九卿都属二品之列。
    大明朝在各行省设十三道监察御史,掌监察之权,可考察各布政司、府、州、县官员,即以小官牵大官,巡按御史的派头,便是二品巡抚也多有忍让。
    这便是刘台区区七品官,却惹恼了辽东巡抚张学颜的缘故。
    对巡按御史来说,自巡按御史的位置上解职,即便是四品知府也不愿当,因而巡按御史一升官,便往往连升几级,刘台是隆庆五年的进士,自刑部主事的位置去辽东任巡按,这足以证明张居正对他的欣赏之意。
    此时在辽东的张学颜、李成梁均是张氏干将,几人在辽东驱土蛮,囤田地,张学颜更是因功受封兵部侍郎。
    京中官员都知晓,张学颜再进一步,一个正二品的尚书终归是跑不掉的,外官凭军功能进内阁者少之又少,但得封部臣的却有数位。
    “但愿子畏兄能熬得住这路途艰难。”于慎行道,“张相即已松了口,我等当劝他让子畏兄修养一阵再上任,子畏兄刚受过刑,身子未必能熬住。”
    “应当如此。”
    “我等再写信给泽远兄,谢他此次出力。”于慎行道。
    “等泽远兄回京,请他吃上半月酒便是。”
    众人心中难免也有些疑惑,柳贺与张居正之间的关系实在是说不清道不明,柳贺因得罪张居正被打发出京,可刘台此事,偏偏他一个得罪过张居正的门生能将其劝动。
    第153章 府试
    柳贺时隔半月收到了吴中行等人的来信,信上说刘台已经无事,柳贺一颗心总算放下了。
    柳贺于是又写了一封信,感谢张居正高抬贵手,他本以为,按张居正的性子应当不会回他的信,谁知张居正竟叫柳贺将《论商》一文中讲为商的细节一一道来,又要柳贺为他的清丈田亩事建言献策,关于刘台他只字未提。
    张居正这般表现,便意味着他已不将刘台之事放在心上。
    他虽然度量不算大,但小小一个七品官他还是能容下的。
    柳贺便将《论商》这篇文章扩写了一遍,详述时,他用文字加数字加图标的形式附注,这样能够看得更清晰一些。
    这篇有关商业的文章,柳贺先行交到京城,清丈田亩的事他还需要细细思量一二。
    柳贺此时不禁有种回到了诰敕房的感觉,他后来虽因得罪了张居正忙文书去了,但偶尔也要经手一二诰敕,写敕书就是一个重复写重复被打回的过程,刚去的那一阵,柳贺虽为状元,也难免被虐到怀疑人生。
    后来他发现,不止他一人如此,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内心才稍稍感觉到了一阵安慰。
    张居正冷待他的时候是丝毫不客气的,给他活干的时候也是丝毫不客气的。
    柳贺一篇《论商》之所以能写出,全赖他这两年在扬州府的种种观察,扬州府是商业繁荣之地,盐业虽为朝廷垄断,但本质上仍是商事,再结合前世的经历,柳贺是言之有物的。
    而清丈田亩一事,柳贺也得把扬州府中田亩、田税、种植的情形一一查明,方才有数据支撑。
    张居正之所以清丈田亩,自然是为了多收田税,朝廷之所以收不上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士绅大族占据了农民土地,他们却又能轻易地获得免税之权,经年累月,朝廷能收的税当然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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