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贺的官衔毕竟还是低了些。
    潘季驯是因为得罪了权贵才回了老家,但在此之前,他已经官至右副都御史,是正三品的大员。
    柳贺二十多岁便已官至正五品,升官着实不算慢了,但和真正的朝廷大员比起来,他依然说不上话。
    结合了潘季驯的建议,河堤种类繁多,所谓遥堤,便是在河流湍急之处留出缺口,在离河较远之处修筑第二道、第三道堤,这样河水自缺口涌出时,流速逐渐变缓,进而便能储存在第二道堤与第三道堤之间。
    而缕堤
    ,则是临河处修筑的小堤,丝丝缕缕,可约束住水流。
    月堤的名称则源于其形,与缕堤相接,缕堤被洪水冲垮后,月堤可以继续阻拦洪水。
    筑堤之时,吴桂芳要求地方上挑选经验丰富的老河工,给予足够的工钱,让其助力堤坝的完工,这些河工大多经验丰富,对水势、流向、地形要比官员们熟悉太多,有他们相助,筑堤之事自然事半功倍。
    筑堤是为了抵挡洪水,在筑堤的同时,吴桂芳也命人引清水入黄,增加黄河的流速,这般实践并非三言两语就能够完成,耗费的时间精力乃是柳贺为官以来最多。
    他当初昼夜苦读时,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对治河事头头是道。
    ……
    一转眼便到了小年,纪娘子与杨尧也自镇江府过来与柳贺团聚,小半年不见,妙妙长大了不少,会喊爹爹了,柳贺治河时不曾多想着家人,但到了这时候,他发现自己内心还是很想念家里的。
    柳贺的同知衙署此前已经认真打扫过一遍,但他毕竟一人居住,对衙署的布置并不重视,柳贺本人对生活品质要求不高,只要干净就行。
    他在这一点上和以清贵著称的翰林官很是不同。
    当然,柳贺也观察过,翰林官们若是家境优渥的,那倒是有清贵的本钱,像他这种过过穷日子的倒也清贵不起来,最多家中多布置几盆花草,再栽些绿竹之类的。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嘛。
    “相公你一忙起来就什么都不顾。”杨尧斥责道,“治河固然重要,你也要顾着身体,你如今可不是独自一人。”
    新年将至,杨尧不好说些晦气话,她和柳贺还在京城住的时候,也听柳贺说过诸学士与同僚陈栋之事,诸大绶再进一步便是左侍郎乃至尚书了,陈栋任天子日讲也曾风光无限,然而两人过世后又有何人记住?
    京城风云依然在搅动,但故去的人已经故去了。
    柳贺不由想起前几日吴中行与罗万化寄来的书信。
    柳贺来扬州后与两人仍有书信往来,不过这个年代的书信速度极慢,快的话也要至少半月,因而罗万化与吴中行在信中提到的也是上月发生的事了。
    吴中行在信中说,陶大临患了病,十月底时已过世了。
    陶大临和诸大绶是至交好友,又是同一科殿试的榜眼与探花,彼此同为亲家,关系之亲近在官场上也并不多见,诸大绶过世,陶大临悲恸万分,两人年岁相当,诸大绶过世时五十岁,陶大临也四十八岁离开了人世。
    柳贺听了只觉分外唏嘘。
    进了官场之后,时间仿佛按下了加速键,让他每隔一段时间就听说同僚中的某人离世的消息。
    吴中行与罗万化将柳贺的《治水策》狠夸了一通,赞他一篇文章名动京华,天子因此对黄河的疏浚更为关注,督促各地的官员将治河之事看作重任,六部对在外官员的考核中也增加了治河一项。
    从某种程度上说,柳贺的《治水策》给其他官员增加了不少工作量,因而在不少官员看来,柳贺写这一篇《治水策》完全是沽名钓誉。
    “他柳三元只是会写文章罢了,他懂什么治河?”
    “文章写得好便能蒙天子嘉奖,那天下官员都学他写文章便是了!”
    不仅是外官,南直隶本地的官员对柳贺也有抱怨,毕竟柳贺督查时极严,可以说一点情面都不留。
    过年这几日,柳贺总算稍稍安生一些。
    他并非工作狂人,前世在大厂时,他也相当痛恨996和007,但来到这大明朝,见识到徐、淮等地百姓遭遇水灾后的惨况后,他便很难随意散漫地对待治河这件事。
    并非为了他的官帽,而是为了百姓的性命。
    一缕堤修筑稳了
    ,便能多一个百姓免遭水患,柳贺觉得这样的交易很划算。
    过年这几日,柳贺未前往徐、淮二地,而是留在了扬州,但即便在同知衙署内,他依旧闲不住,总要和顾为一道去高邮湖转上一圈。
    此次治河,重点虽在徐、淮二府,但扬、泰之间的堤坝同样在进行中,吴桂芳与柳贺的设想是,要想尽办法将黄河与淮河分流,这样方才能同时解决黄河与淮河水患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即便中途对黄河与淮河进行多次疏浚,黄河夺淮的实质不改变,所谓疏浚也只是一时罢了。
    分流,便是用大坝将二水分隔,直至入海时方流到一处。
    想要做到这一点,堤坝的质量便极其重要。
    柳贺来看一看高邮湖,也是为了查探高邮湖两侧堤坝的修筑情况,等到天气晴朗之后,他便要派人对河水进行清淤,捞出一些淤泥与沉积的泥沙。
    “大人,先回去吧,夫人在家中恐怕已经等急了。”
    时间已经有些久了,顾为便出声提醒柳贺道。
    柳贺在清水潭等地再查探了一番,见堤坝筑得踏实安稳,他心中便也有种安定感。
    柳贺觉得,他这种心态大概就是初次为外官,做出些实事总要看了又看,就像上辈子刚工作的时候,做了什么总要让主管见识一下,但时间久了,就会变成满脑子残念的打工人。
    回到家中,天色已经有些暗了,纪娘子与杨尧知晓柳贺公事繁忙,都没有多说什么,待柳贺到家,桌上已经摆好了晚饭。
    柳贺一眼就认出,其中有几道菜是纪娘子烧的。
    他在同知衙署的餐食可谓精细,无论摆盘还是色泽都极其出众,然而对柳贺来说,最让他有食欲的还是家里做的饭。
    外面风一直在刮,屋内却极其温暖,这是官员的新年。
    那么柳贺希望,待明年大堤筑成、淮河与黄河得到疏浚之时,淮河两岸的百姓不再受水患的侵扰,也能过一个平和温暖的新年。
    第130章 闲逛
    “今日也要上衙?”
    天才蒙蒙亮,柳贺已起了身,他动作很轻,原是想让杨尧多睡一会,却还是把她吵醒了。
    “你多睡会,等到了下午,我们一道去保障湖玩一玩。”
    扬州富庶不逊于镇江府,春节时分,保障湖及府衙附近都有灯会,加上城中有大明寺等风景绝妙之处,这几日城中的读书人都在呼朋唤友到处游玩。
    在大明朝,官员们春节通常有五日假,在这五日里,衙门不办公,公文奏报等也暂时停一停,不过在外地为官的官员依旧不能回老家,毕竟春节各处可能发生火情,也有一些恶霸会借着春节闹事,此时也是官员与本地士绅叙乡情的时候,毕竟没有本地士绅的支持,外来的官员也难以办成事。
    柳贺也随扬州知府见了数位本地豪商,扬州城的豪商大多手持盐引,说一句富甲天下也并不夸张。
    大明朝施行纲盐制,仅扬州一地产生的盐业收入便不下三千万两,而大明朝一年的税收是一千万两,这还只是官盐的收入,而不包含私盐。
    在大明朝,盐与粮息息相关,明初实行开中法,原先是让商人将粮运至边关换取粮食,之后商人们为解长途运输之困,干脆在边关屯田开中,然而因盐引一本万利,权贵们便将手伸向了盐引,再将其转卖盐商,权贵们的腰包倒是富了,收来的盐税却日益减少。
    扬州府城的这些豪商看似平平无奇,但他们身后站着的要么是内阁某位阁老,要么是某位公伯侯,寻常官员的确得罪不起。
    拜会这些士绅的时候,柳贺一直跟在知府身后,他刚来不久,与扬州本地事务牵扯不多,和本地的士绅也并不相熟,盐商们听过知府介绍,只在心中默默感慨柳贺的年轻。
    同知是五品官,柳贺如此年纪便已至如此高位,日后前程必定是比年近五十的谢知府远大许多。
    ……
    府中事了了,柳贺回到家,抱着闺女和杨尧一道出门,出门时柳贺自然不会穿官服,而是换上一身生员襕衫,走在街上,两人就是最普通的一对夫妇。
    春节这几日,保障湖畔行人如织,保障湖就是后世的瘦西湖,不过眼下保障湖的景色是远远比不过后世的瘦西湖的,但因湖边已开始修建亭台楼阁,又有花灯可看,不少百姓选择来此处放松。
    妙妙被柳贺抱住,一双眼睛好奇地看来看去。
    她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双眼睛好奇地左看右看,她戴着一顶纪娘子织的兔儿帽,嫌帽子挡住眼睛,她豪爽地将帽子掀开,眼睛盯着清澈的湖水不肯移开。
    柳贺与杨尧又在扬州府城中逛了逛,扬州府繁庶,店铺所售卖的衣料首饰花样都十分新奇,就算柳贺对首饰不感兴趣,进店时,他也很好奇地看了又看。
    “相公,这支簪如何?”
    “好看。”
    “这位娘子真有眼光,这支簪是小店新进的式样,花丝镶嵌的工艺……”
    铺子伙计介绍簪子时滔滔不绝,杨尧见了也极喜爱,柳贺立刻掏钱买下。
    柳贺写文章时洋洋洒洒能写数千字,可赞美起自家娘子的美貌时,他只会用好看这个词,可谓口拙到了极致。
    杨尧又替妙妙挑了一个如意锁,为纪娘子挑了一个手镯。
    “夫君的玉佩留到改日。”杨尧笑道,“给你买了你也不戴,丢三落四。”
    在京中时,柳贺每日牢记于心的只有牙牌,等到了地方,牙牌用不上了,他也不爱戴玉,杨尧替他戴上他就戴,忙起来的时候根本想不到。
    两人自首饰铺子走出,刚过了门槛,互听身后一阵大喝:“让开!”
    下一刻,一人驾着马在青砖路上疾驰而过
    ,路人闪避不及的被掀倒在地,柳贺听见那人喝喊时已经闪到一旁,然而马行得太快,他难免被波及,直接往后摔了下去,好在身后就是墙,柳贺倚着墙,妙妙倒在他身上才没有受伤。
    尽管如此,妙妙还是哇哇哭了起来。
    柳贺手指蹭破了皮,腿也摔得有些疼,妙妙显然是被吓到了,哭声一直不停,杨尧哄了很久,她才委委屈屈地将脑袋缩到兔儿帽里。
    “何人在这闹市纵马?”
    柳贺心下已是极恼了,尤其看到自家闺女哭着时可怜兮兮的模样,他自己受了些伤倒也不算什么。
    他自任扬州同知以来便一直忙于治河,难得有空陪一陪妻儿,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出门,闺女却受了惊吓。
    这事柳贺不想轻易了了。
    首饰铺子的活计道:“还能是谁,钱家的二公子呗!”
    柳贺问:“可是盐商钱家?”
    “正是,他们家的银子,比别家米缸里的米还多。”
    “钱家二公子时常如此?”
    “扬州百姓都习惯了。”伙计话说到一半,话头便止住了,视线看向柳贺身后。
    柳贺一转身,就见一仆役模样的男子递来一块银锭:“够了吧?”
    “钱管家贵人事忙,过节了,您多来小店照顾照顾我们生意。”伙计方才提起钱家还是一副不屑的模样,此时见了这钱府管家,他立刻谄媚地笑了起来。
    那男子道:“改日,改日。”
    那男子给了钱,正欲离开,柳贺却将他拦在身前:“你是钱府的管家?你家公子纵马伤人,我正要找你讨个说法。”
    钱管家上下打量了柳贺一眼:“公子不是本地人吧?”
    “奉劝公子一句,你也没受什么伤,这笔银子够你找十个大夫看病了,我若是你,就老老实实领了银子回家去,不要自找麻烦。”钱管家脸上止不住的傲气,“给你银子已是我家公子心善了。”
    柳贺听到此言是彻底怒了。
    他的性子一向很好,也不爱找人麻烦,在京中如此,到了地方上也是如此,他筛落张敬修后,张居正的管家游七也不曾如此和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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