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卷数量繁多,但留给考官的时间却很少,好在柳贺读书时就比常人快许多,他将一份考卷迅速看完,之后便作出点评。
    治《诗》一经的考生数量多,因而考生的文章水准相对要高一些。
    柳贺迅速地筛出近十份考卷,又留出两份作备卷,之后还将几位阅卷官交上的考卷一一研读。
    他做事时的专注度非同寻常,一旦投入,效率比常人要高许多,几位阅卷官只觉柳贺唰唰读卷、唰唰评点,便将大半考卷都筛落了。
    柳贺是第一次参与会试的阅卷,几位阅卷官虽没有进士功名,但会试阅卷的经验却比柳贺丰富得多,几人眼下反倒心忧柳贺不懂阅卷的规则,将考生的佳卷错失了。
    然而,几位阅卷官再去查看时,发现被柳贺挑中的考卷果然是他们此前认为更胜一筹的考卷,便也稍稍安心了。
    几人转念一想,柳三元文章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天下士子都读过他会试时的文章。
    柳贺入翰林院后早早晋升日讲,据传他授课严谨,天子与首辅也多有夸赞,此前柳贺被言官弹劾过一次,他的辩疏同样有文有笔,令人回忆起柳三元殿试中的风采。
    翰林院集结了一群词臣,柳贺在其中都堪称佼佼者。
    阅卷官中有一人姓谢,柳贺将他交来的二十多份考卷看完,其中出色者被他留
    了下来,柳贺觉得还有不足的便放到了一旁。
    改卷改了整整一日,即便柳贺精力惊人,这个时候也难免有疲惫之感。
    考官这活儿看似尊贵,但锁院以后就不许外出,吃喝拉撒都在贡院内,撤棘之后考官才能自由回家。
    好在会试的饭食并非光禄寺提供,而是由顺天府下辖县准备,味道虽然不是绝佳,却比光禄寺毫无油水的伙食强多了。
    在柳贺印象中,光禄寺每年的上奏总结下来都是要钱两个字,然而天子的饭食基本是由宦官安排,官员们也不爱吃光禄寺的饭,钱都花到哪儿了?
    第二日中午,这谢姓阅卷官又呈上几十份考卷。
    柳贺看完了约二十份,再去看下一份时,他发现,这谢姓阅卷官竟将他筛落过一次的考卷又呈了上来。
    他的点评还在其上,青笔朱卷,未曾改动一字。
    柳贺看向谢阅卷官,对方仍在闷头改卷,见柳贺视线看过来,对方朝柳贺轻轻一拜:“柳大人。”
    “这是何意?”
    柳贺声音不大,却足够令对方听见。
    谢姓阅卷官眼中毫不惊慌,反倒直视着柳贺:“柳大人有所不知,这考生是张相公子。”
    去年张居正已将朝中官员清了一遍,如今内阁中,吕调阳对他唯唯诺诺,六部之中,吏部尚书张瀚唯张居正马首是瞻,户部尚书王国光、兵部尚书谭纶皆受张居正提携,刑部尚书王之诰是张居正的亲家,只有工部尚书朱衡很不给他面子,但朱衡如今也常受言官弹劾,工部尚书的位置估计坐不长了。
    换句话说,朝野上下皆是张党,得罪张居正必然没有好事。
    柳贺面前出现了一个大难题,张相公子,他取还是不取?
    第114章 筛落
    柳贺将那份考卷放在一旁,谢姓阅卷官见此想说些什么,然而柳贺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在了要批阅的考卷上。
    谢姓阅卷官也只能住口了。
    毕竟《诗》这一房的房官是柳贺,他作为阅卷官只起到辅助的作用,做决定的还是柳贺。
    但谢姓阅卷官觉得,柳贺应当不敢将张相公子的考卷筛落才对。
    不仅因为张居正如今权倾朝野,也因为张居正乃是柳贺会试时的座师,旁人或许能忤逆张相,作为门生,柳贺却是万万不能忤逆的。
    柳贺阅了几日考卷,与他在同一房的阅卷官也算得力,几人紧赶慢赶,终于在约定期限前将这数百份考卷改完,至于谢姓阅卷官关注的那份考卷——自他点明此卷属于张相公子后,柳贺便不允许几位阅卷官再对考卷动手。
    无论取中还是筛落,经手的都只柳贺一人。
    谢姓阅卷官默默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他并不决定柳贺取中的考卷中是否有那份张相公子的考卷,柳贺私自决定取中与否的确有些霸道,但作为房官,这是柳贺的权力。
    几位阅卷官即使心中有想法,也只能埋怨自己当年不够努力,没挣成一个进士功名。
    之后的第二、三场考卷,柳贺一样批阅得认真,这一科会试同样强调三场并重,对于第一场已被他选中的考生,柳贺也会看他第二、三场的文章,如果第二、三场文章写得精妙,第一场七篇平淡一些也能包容。
    柳贺虽未表达过自己更偏向何种文章流派,但如今的文林却视他为唐宋派大家,以柳贺为范本作时文的士子不在少数。
    但柳贺自身对文章并无成见,他看文章更看重内核,即考生的实学。
    考生有真才实学,无论出自何派,文章都能写得璀璨锦绣。
    ……
    三场文章阅完,柳贺与几位阅卷官都是眼带血丝,虽不至于蓬头垢面,却也比刚入贡院时憔悴了许多。
    “幸好在限期内批完,总算未辜负总裁叮嘱。”
    柳贺定了十数份荐卷,皆是他认为三场俱佳的文章,又定下备卷几篇,因这一科只收三百贡士,《诗》一房的荐卷也比上一科少了许多。
    柳贺正要将考卷交至王希烈处,那谢姓阅卷官却将柳贺拦住:“柳大人,张相公子的考卷……”
    听得此言,柳贺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且慎言,这考房中何来张相公子的考卷?”
    “若是不取,下官担忧柳大人大祸临头。”
    “这考房中俱是糊名的考卷,又哪来张相公子的考卷?”柳贺道,“本官常听张相叮嘱,科举取士重在公道,即便是天子也不得有私心,待此次会试结束后,本官定将本房中的情形如实上报,看是何人打着张相的幌子招摇撞骗。”
    不管这考卷是否属于张敬修,柳贺原就不打算取。
    考房之中虽然隐秘,但谢姓阅卷官与柳贺私言未必没人听见。
    何况谁知这考卷究竟是不是张敬修的?谢姓阅卷官说它是,难道它就一定是了?
    不过柳贺猜,这考卷应当是张敬修的没错,去年乡试后,张敬修中举一事就惹来了朝野上下议论,到了会试时,京中就已疯传张敬修这一科必中。
    张居正有五子,长子张敬修先投身科考,不出意外的话,他之后几个儿子也将一一走科举之途,张敬修是否能中,满朝文武都在看着。
    只是眼下众人摸不清张居正的态度,不知首辅大人对此是默认还是放纵。
    柳贺觉得,即便这是张敬修的考卷,在谢姓阅卷官告知自己的那一刻,这张考卷就注定被筛落。
    他与谢姓阅卷官毫无
    交情,若是只因张相公子之名就取中对方,那就是平白将把柄送出。
    更何况柳贺并不确定这考卷到自己手中是无意,还是出于刻意。
    负责分卷的是中书舍人,朝廷虽然严令分卷官不得查看考生信息,但焉知考卷在分至柳贺这一房时经历了什么样的流程?
    要知道,在这一科会试的同考官中,只有柳贺是张居正的门生。
    ……
    柳贺与其余同考官一道,将荐卷与备卷呈给了吕调阳与王希烈。
    他所荐的本房佳卷,是一文辞平实通畅、读来令人意犹未尽的考卷,这考生文采并不是绝顶风流,但文中道理意味深长,足以见其经学功底扎实,且这考生二、三场文章也极是出众,极少有夸夸其谈之句。
    “柳中允荐卷在此,便与田编修、徐编修几位的荐卷中选出《诗》一房的经魁。”
    《诗》一房向来由副主考审定,几人商定之后,《诗》一房的经魁便选了柳贺取中的那位考生。
    其余四经的经魁也在众考官商议之下选出,吕调阳当主考时不如张居正霸道,他定排名时有商有量,也会听取同考官们的意见。
    到了拆卷填榜时,柳贺才发现,自己取中的士子名为孙鑛,乃是他乡试座师孙铤的弟弟,孙铤前几年过世,被追封为礼部尚书,他的大兄孙鑨曾任光禄寺卿,如今因疾在家。
    填榜填到最后,三百士子排名已定,众考官皆是耳聪目明之人,自是一眼看出有一人似乎不在榜上。
    张居正长子赴考这科会试一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十七位同考官中,究竟是何人抑了张敬修的考卷?
    柳贺在榜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李三才。
    这一位可是东林党的干将,东林点将录上大名鼎鼎的托塔天王,连老师王锡爵都坑了一把的人物。
    看来王锡爵正是在这一科会试上取中了李三才的。
    吕调阳及王希烈公布考生排名时,这一科会试的帘内、帘外官都在场,众人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但柳贺心中却忍不住猜,究竟是谁将张敬修的考卷分到他手边的?
    这一科会试的知贡举官是礼部左侍郎汪镗和礼部右侍郎丁士美,都是翰林出身,柳贺与两人并无愁怨,丁士美对他还算亲厚,应当不会动手坑他。
    无论如何,若那份考卷真出自张敬修之手,柳贺的确已经将之筛落了。
    ……
    出了贡院,回家之后,柳贺连澡都没有急着洗,进了书房就给张居正写了一封信。
    他在信中将谢姓阅卷官如何将这考卷取回的流程细细道出,并写道,这谢姓阅卷官意图以旁人之卷与张敬修之卷混淆,他相信恩师并非那等图谋私利之人,不知何人在私下里败坏恩师名声云云。
    柳贺这么做也只是补救罢了。
    以柳贺对张居正的了解,如果张居正真要安排人让张敬修中举,只需与主考吕调阳说一声便是,完全不需要通过一小小阅卷官之口道出。
    考卷到达柳贺这一房恐怕也是有人筹谋的,若是柳贺取中张敬修,他是张居正的门生,这屎盆子定然是要栽到柳贺头上的。
    而若是柳贺不取,京中已有传闻说柳贺得罪了张居正,经此一事,他更要将张居正得罪个彻底。
    因而取或不取,柳贺都逃不过。
    京中官员皆知,元辅的心胸并非那么开阔。
    “当官真难啊。”柳贺幽幽感慨道。
    信送出去之后,柳贺方才洗澡用饭,他猜,此时张居正恐怕已经得知了张敬修被筛落一事,而究竟是何人将张敬修筛落,此时恐怕也已经在张居正的案头了。
    因而第二日,柳贺便去张府负荆请罪了。
    张府管家游七自然知晓这件
    事,对待柳贺的态度比从前更冷淡,柳贺这次去张府连暖阁都没得待了,等了大半日才见到了张居正本尊。
    “泽远的信我已收到,泽远又何必上门一趟?”张居正道,“嗣文会试不中,都是他学业不精的缘故。”
    张居正这话一说,柳贺却不知该如何接了。
    老子可以说儿子学艺不精,但他不能跟着附和。
    但张敬修的考卷的确是柳贺筛落的,和他那一房的其他考生相比,张敬修文章的确稍逊色一些。
    “罢了。”张居正道,“你坐吧。”
    张居正不仅知晓张敬修会试未中榜之事,就连柳贺的评语他也细看过了,只能说柳贺点评十分中肯。
    长子张敬修读书也算刻苦,但自他任首辅之后,张敬修便多少染了些眼高手低的毛病,似是不将天下读书人看在眼中一般。
    柳贺筛也是筛了,却并未搅得天下皆知,以此为自身在清流中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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