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写道,礼是化成天下之实,能定民之志,彰显其教。
    柳贺接下来又写,劝民从善不以爵禄,遏民之恶不以刑威,是因为其教不言而喻,其民不令而行。
    举了圣人及大贤之例后,他又开始劝导皇帝,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治理天下的人,贵在能够审视自身的所喜所好。
    ……
    殿上众士子皆在奋笔疾书,柳贺写到一半饿了,便交了考牌,领了午饭的供给——馒头二个,汤一碗。
    对他这样的年轻士子来说,只能说是吃个半饱。
    就算如此,这伙食也是由光禄寺造办的,柳贺不由感慨,宫中的馒头还不如他在会馆里吃的呢,放到现在都已经凉了,汤也是凉的。
    第86章 考完
    吃过了午饭,柳贺继续作答。
    他先将稿纸上写的内容检查了一遍,条理还算通顺,似乎也没有其他需要补充的地方。
    虽然饭后有些困倦,柳贺还是决定一鼓作气将文章写下去。
    到了他这个水平,即便只是胡乱瞎编,也能写出一篇出色的文章,不过那也只能糊弄自己,不能糊弄朝堂上的诸位考官。
    在文章中,柳贺继续以周朝为例,说周文王周武王开国,周公辅佐成王,之所以能够实现天下大治,是因为纲纪经纶皆备,以功诏禄,尊卑有等,以事奠食,贵贱有章,百姓习惯升降揖让之节,因而知晓道德仁义。
    柳贺引用了《礼记》中的原句,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这其实就是封建礼教的核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人的定位不同,为臣者、为民者始终处于下位。
    现代则不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句早已深入人心。
    写到这里,柳贺又开始说汉朝,如果汉朝的君主效仿周朝躬身践行善治、以礼教为先,汉必能如周一般大兴,然而汉文帝不用贾谊,宣帝不听王吉,以至于民风不淳,百姓贪鄙嗜利,士人毫无廉洁之风。
    写了周汉二朝,自然要写本朝,强调一个今昔的对比,顺便加一句“我也很忧心”。
    接下来柳贺便提到,风俗不良是因为教化不明,教化不明则是因为政本未立,政本实际上就是礼,如今重法令轻礼教,重文艺忽德行,朝廷命令常被阳奉阴违,实则是皇帝您未将礼做到位。
    柳贺洋洋洒洒写了数百字,论完了便开始写对策,掌铨衡者该如何,教育者该如何,知郡县者又该如何,他提的对策虽然不长,但自认为要点详略得当,可行性也是不错的。
    殿试策问一篇字数在一千字以上,柳贺到未时才将草稿打完。
    距离交卷还有一个时辰左右,柳贺不慌不忙地将草稿上的内容抄到考卷上,经过多年的苦练,他一手字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不过柳贺的字在众士子中并不十分拔尖,他见过几位将字练得有如印刷一般的士子,他想达到那样的境界,恐怕得再练上十年才行。
    等柳贺交卷时,殿内众士子已经离开得七七八八了,柳贺将考卷交到受卷官手中,便自东角门离去。
    他离去时天色还有些亮,毕竟已是三月,天黑得更晚一些,柳贺倒是有闲心欣赏一下皇极殿外的风光,可惜这是皇城重地,到处都有兵卫看守,柳贺只能匆匆离去了。
    出城门的路上他倒是见到了几位眼熟的士子,几人同样步履匆匆,不敢逗留闲谈。
    ……
    柳贺回了会馆,施允和纪文选准备了一桌的好菜,眼下殿试考完,柳贺终于能放松下来大吃大喝了,中午只吃了两个冷馒头,正需要多吃些肉补充免疫力。
    施允二人没有问柳贺考得如何,见柳贺神态放松,料想他发挥应当不会差。
    至少在施允眼里,柳贺是他见过的在考场上心态最为平稳之人,无论乡试或是会试,只要上了考场,柳贺总能考出比他人期待中更好的成绩。
    两人自丁氏族学一路考出,同赴小三关及乡试、会试,会试报到前五十名时,施允料定自己不会中了,但他一直觉得柳贺能中。
    事实果然如此,柳贺不仅过了会试,还是会元。
    大明开国至今,整个镇江府恐怕也只有柳贺这一位会元。
    “总算饱了。”柳贺摸摸肚子,“要是再来一碗炒年糕就好了。”
    多放些糖,浇些油,年糕还在锅里滋滋冒着油就捞上来,吃起来又软又甜。
    “吃多了肚子疼。”纪文选道,“等你做了官,天上飞的地上爬的随你吃,你还惦记着那点年糕?”
    柳贺反问他:“难道你不惦记?”
    惦记自然是惦记的,镇江会馆的厨子虽然也会做本地菜,滋味和镇江府本地的菜式依旧有区别,他们三人吃惯了家乡菜,再去尝他的手艺,感觉还是不同。
    ……
    殿试结束第二日,柳贺终于有空与施允二人一道游山玩水,京中风貌虽不如江南秀美,倒也有几处可以玩乐之地。
    几人去了玉泉山与西湖,与刚到京城时犹是寒冻相比,到了三月,气温已经逐渐高了起来,玉泉山透出一分绿意来,西湖则更为辽阔,这并非杭州的那个西湖,而是后世的昆明湖,西湖原为天然湖泊,后在元时经过郭守敬的改造才成为眼下模样,永乐北迁后,西湖四周建起了亭台楼阁,夏日时更有荷花可赏,是士子文人们极喜爱的去处。
    此时殿试考完,不少外地的士子都在京中各处游玩,因在殿试前,他们去拜访房师及进士前辈时,几位京官便意味深长地告诉他们,趁此机会将京中风景游玩尽了,等日后做了官恐怕就没兴致再玩了。
    柳贺心想,这大概就是学生心态和社畜心态的区别。
    就算做了京官,为六部主事的话,上面有员外郎郎中侍郎尚书压着,只能算是小兵,若是外放为县官州官,那也是考核不断,犯了错也会被喷得狗血淋头。
    到那时候一边思虑着各项事务,看到山便想到案牍如山,看到水便想到水磨工夫,怕是半点游玩的心思都无了。
    “此情此景,泽远兄何不赋诗一首?”施允开了一句玩笑。
    柳贺连忙拱手:“还是放过我吧。”
    好歹从会试到现在,没有人要求他这个会元一展诗才,就凭他三脚猫的功夫,恐怕还没展示就要露馅了。
    几人到湖边一处凉亭休息,就见一旁几位青衫士子正在高谈阔论,此刻恰好进入赋诗环节,施允瞥向柳贺,柳贺默不作声地退后几步,离那几人远一些。
    不过那几人作的诗仍是一字不落地传入柳贺耳中,柳贺虽不擅作诗,对古往今来的诗文名篇倒是十分熟悉,鉴析诗文的能力还是不错的,这几位士子作的诗格律意境都是不错,难怪敢在昆明湖上比作诗。
    当然,诗才不行也爱作诗的还有乾隆皇帝,他写昆明湖的诗就有数首,可惜一首都没有为后世所流传。
    比完了作诗,那几位士子却没有立即离去,而是道:“昨日殿试已考完,几位可知坊中最看好哪位士子?”
    “莫非是会元柳泽远?”
    “非也非也。”出声的士子语气颇有几分神秘,“柳泽远文章得了张太岳青睐,天子却未必喜欢。”
    “那是浙江黄还是广东袁?”
    “自然是黄懋中了,浙江出过多少状元了?广东状元至今仅两位而已。”
    “赵兄为何如此笃定,我听说那柳泽远年岁虽轻,学问渊博却与老儒无异,这样的文章如何不能得天子喜欢?”
    “他学问固然深厚,然而治国又岂是会读书那么容易?”赵姓士子压低了声音,“他的文章阁老是喜欢,但阁老与天子……”
    隆庆二年的殿试,为何取了会试排名靠后的罗万化为状元,其实也是内阁与隆庆皇帝交锋的结果,隆庆帝在前一年宣布解除海禁,但内阁徐阶等人对此并不支持,隆庆二年殿试考的策问题是安攘之策,过于保守的回答隆庆帝自然不会喜欢。
    而到了隆庆五年,会试由张居正主考,张居正是彻底的改革派,但他步子迈得太大,以至于隆庆帝也不敢轻易支持。
    换句话说,今年天子未必会选择太激进的文字。
    柳贺听了对方所言也有恍然大悟之感,的确,这么看的话,他拿状元的可能的确不高。
    “何况本朝不过商文毅公一位三元及第
    者,三元及第岂是那么容易的?”
    柳贺在一旁听了好一阵,这几位士子约莫是京城本地人,对几位阁老及重臣的描述可谓活灵活现,几人对这一科会试的士子同样了解,谈起时头头是道,包括柳贺,他们似是读过柳贺在应天乡试中的文章,但对柳贺本人的了解倒是平平,或许是柳贺本人并不高调的缘故。
    “听说京中有人下注状元花落谁家,不知在哪里可以下注。”那几人走后,施允忽然出声。
    “我们也去下个注?”纪文选也跟着起哄。
    “那我投我自己。”柳贺笑道,“总得有个念想吧?”
    可惜几人找不到下注的地方,不然一定兴冲冲地跑过去。
    ……
    柳贺游玩时不去想殿试的结果,心态比考之前更好,他属于那种考试前做足准备、考试中正常发挥,考试后就不过多忧虑的性格,有士子喜欢讲卷,也有士子考后患得患失,柳贺很理解这种心态,然而考试不可能再来一次,就算有再来一次的机会,觉得自己发挥不佳的人依然不会满足。
    读书这件事上可以患强迫症,考试就不必了。
    而就在三人游玩的时候,辛未科的殿试卷也到达了东阁读卷官处。
    东阁位于左顺门南庑房,是大学士们办公的所在地,殿试考卷弥封过后,便由掌卷官送至东阁,读卷官们就在东阁完成阅卷工作。
    此时东阁内堪称拥挤,因十四位读卷官皆是朝之重臣,然而即便地位尊贵,读卷官们依旧不敢有丝毫怠慢。
    阅卷时间紧,便由首辅李春芳分卷给另外十三位读卷官,这一科共有四百名士子,一位读卷官手中便分到了十三、四份考卷。
    四位阁臣都担任过往科殿试的阅卷官,对这一套流程自是熟悉,考卷分到之后,众读卷官便仔细看起了考卷,对士子之文圈点评价。
    第87章 读卷
    殿试读卷虽是最后的流程,但对读卷官的限制也颇多,首辅分配试卷便是嘉靖以后的新规,嘉靖以前,受卷、弥封官检看文字后将考卷交予掌卷官,掌卷官往往默记字号,将之送与首辅等阁臣,这就意味着阁臣们可以优先挑好卷,自然地,他们会将自己挑中的考卷推荐给皇帝。
    嘉靖之后,首辅分卷,各读卷官并不知晓分到自己手中的考卷是何人所写,作弊的几率自然大大降低。
    而为了防止弊端,家有考生的读卷官们也会推拒读卷之责,如隆庆戊辰科会试,大学士陈以勤之子陈于陛也是考生之一,陈以勤便辞去了读卷官之职,除此之外,按照规矩,读卷官在阅卷期间不得回家,必须直宿礼部,防止内外勾连。
    嘉靖二十九年的状元唐汝楫“与首相有私,故得第云”(注)那可是人尽皆知的。
    此时东阁之内温度宜人,重臣们都上了年纪,便是春寒已经退去,室温也须比别处高一些。
    重臣们一人到手十三、四份考卷,他们的职责,便是自这十多份考卷中挑出一份上佳卷,再由读卷官公同选出十二份供天子抉择的考卷。
    嘉靖前,按例进卷只有三卷,嘉靖八年殿试后则扩为六卷,之后又进一步扩大为十二卷,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皇权在取士权上对相权的侵夺,因以往天子只定三甲,进卷数量多了之后,二甲前列者天子同样有了决定权。
    阅卷加读卷一共只有两日,殿试后首日读卷官们必须将考卷阅览完毕,第二日进呈天子,第三日则要放榜,时间可谓十分紧凑。
    不过大明朝的官员向来是属海绵的,要紧事一日就能办完,不要紧的事则能拖个两三年,而与天子有关之事自然是要紧中的要紧。
    申时不到,众读卷官已将各自推选的十二份上卷挑出,放置在桌案上。
    之后读卷官们便拿起朱笔,从第一份考卷上开始勾画。
    殿试阅卷的原则通常是圈不见点,尖不见直,也就是说,若是第一位读卷官判定某份考卷为第一等,第二位读卷官则不能将之判为第三等,这般判定下去,得圈多的士子文章将被纳入荐卷之列,最多者将被内阁推为前三甲的人选。
    最先看到柳贺文章的是张四维,他为人一贯精明,很懂官场上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的道理,因而他虽受高拱推举,与直属上官张居正的关系也不错,此时他看了柳贺文章表述,只觉文章引用典故极佳,且文字功底扎实,论策也是相当实用,可谓是一等一的好文章。
    然而此次他为读卷官,在判卷时考虑的便不只是自己,也有内阁中两位大佬的看法。
    在隆庆辛未年的内阁,首辅李春芳已经成了摆设,故而这文章李春芳是否欣赏并不重要,还得看是否能入高拱与张居正之眼。
    张四维思忖一二,在考卷上画了一个尖,判为二等。
    之后翰林院侍读学士丁士美迅速地画了一个圈。
    通政使王正国画了圈。
    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阅览了一遍文章之后,便不带私心地画了一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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