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论出嫁时是喜悦还是悲伤,既然他们已成为夫妻,他便会对这女孩一心一意。
    迎亲的流程柳贺已演练过数遍,但在杨家女儿坐进花轿的那一刻,他心中还是有一些紧张。
    柳贺以往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只要顾着纪娘子就足够了,但纪娘子需要他照顾的地方其实不多,母子俩算是一路扶持着走过来的。
    而成婚即是成家,柳贺肩头也担负起了一份责任。
    花轿走了与来时不同的一条路,到了清风桥附近时,不少人家知道解元郎今日大婚,纷纷出门看热闹,柳贺听了一路的吉祥话。
    花轿将新人迎进了门,柳贺扶着杨家女儿入内,先拜堂,之后再面见长辈,柳贺家中只有纪娘子一个长辈,男性亲属这边则主要是由三叔负责。
    他倒是问过纪娘子,见长辈时是不是将二叔请过来,柳贺并非原谅了二叔以往的种种,只是他毕竟是他的亲叔叔,下河村众亲属中,二叔与他是血缘关系最亲近的。
    纪娘子听了只想叹气。
    按镇江府的规矩,新人成婚时,长辈亲属都要给见面礼的,条件好些的人家都给金银首饰,以体现长辈对小辈的珍爱,纪娘子已经照会族老们和二叔二婶说了,但这两人头一桩事便是哭穷,至于见面礼——还不如家中远亲给的礼丰厚。
    这倒也罢了,纪娘子也不是嫌贫爱富之人,只是二叔觉得他这个亲叔叔该坐主位,又和纪娘子提了种种要求,比如山上的茶叶他该分一些,柳贺免税的田亩也要让他这个叔叔沾些好处,若不是柳贺成婚是大喜事,纪娘子真想拿把扫帚把他赶出去。
    后来纪娘子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她也不怕柳
    义夫妻说什么怪话,将迎男宾的事交给了三叔负责。
    三叔为人踏实稳重,柳贺与纪娘子一向放心,虽杨家在镇江府城的底蕴更深,结识的本地士绅多,但柳贺也没想过非要请一位大人物给自家撑场面,这就是他家原本的模样,真正视他为友之人不会计较这些。
    柳贺与新娘拜见时,纪娘子脸上含笑,眼眶却有些发红了:“尧娘,今后贺哥儿就交给你了。”
    “娘放心。”
    “贺哥你也别成日惦记着念书,像块木头似的。”
    柳贺冲纪娘子嘿嘿一乐:“娘,我哪里像木头了?”
    纪娘子又叮嘱了几句,柳贺与杨家女儿便进了新房,新房中床是杨家事先来铺的,在其上洒上各式喜果,抬床、铺床与洒喜果的俱是好命人,即父母双全、夫妻恩爱、兄弟姊妹互助的人家,纪娘子甚至未往新房走上一步,若新房有需要男方家的地方,她都请三婶出面。
    杨家女儿坐在床上,盖头仍未揭开,柳贺便叮嘱与她同来的妇人,若是饿了,先吃些东西垫垫,不必等他回来。
    他和对方之前见的几面都恪守着礼仪,此刻却握着对方的手不松开,女孩子的手要比他的手小上许多,柔柔软软的,不像他的手,手指上都是练字的老茧。
    柳贺如何说的,对方就是如何应的,声音柔和却坚定。
    柳贺这才放下心来,往前院走了过去。
    前院中已聚满了客人,屋内坐不下,只得在院子里安排了几桌,柳贺的客人中,丁显丁琅两位先生坐了上座,毕竟是两人帮忙说的媒,除此之外,他在丁氏族学、府学的同窗们也大都来了,镇江府及丹徒县的两位主官人未至礼先到了,还有府中的乡绅、举人,柳家与杨家的好友亲朋……
    宴上最欢喜的无疑是杨乡绅,人人都道他选了个好女婿,他原本就有些得意,借着酒意,他甚至和桌上几个家中有女儿的说起了挑女婿的技巧。
    旁人倒也拿他没办法,杨乡绅本人只是个守成之人,但他先有个好叔叔,又挑了个好女婿,可谓天生就有好命。
    “泽远兄,大登科后小登科,你须得陪我们喝上几杯。”
    “喝!”
    “泽远兄,你中解元时的酒我等未曾喝到,今日这杯喜酒必须喝尽兴了。”
    柳贺装作配合模样,其实早已将酒掺了不少茶水,又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开溜。
    汤运凤于遥他们都有参加施允婚事的经验,施允也要报柳贺在他婚宴上闹门的仇,这会儿都是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然而柳贺脚程极快,他又找了内应替他拦门,此刻终于将一群试图找事的同窗拦在外面。
    那几人还在叫着要闹洞房,柳贺却一闪身开了新房门。
    房中烛光正燃,柳贺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感觉自己此刻脸颊发烫,手心似乎也有些热,他喊了一声“娘子”,便将红盖头揭开。
    烛光映照之下,他的新娘脸颊透着粉色,一双眸子水光盈盈,视线中映出了他的脸孔。
    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新娘。
    红烛罗帐,一夜好眠。
    第75章 准备出发
    杨家女儿闺名为杨尧,这是两家定了婚书之后柳贺才知晓的,两人新婚后正是最浓情蜜意的时候,杨尧性情温柔却又有主见,嫁过来几日,柳家上下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她陪嫁时带了丫鬟及仆妇,既知礼仪又懂规矩,她一嫁进来,纪娘子立刻就解放了。
    纪娘子是当过媳妇的,因而并不轻易插手小夫妻间的事,一切随杨尧安排。
    柳贺这人性子随意,娶了妻他也并不只当甩手掌柜,正如纪娘子所说,读书虽重要,但他已经成了家,就得担负起一家之主的职责,不让妻子忧心恐慌,也不能将俗事都推到妻子那边。
    杨乡绅夫妇原本担心柳贺与杨尧相处不来,因为自家女儿属于能掌事的性格,若是与纪娘子相处不合,或是性格太强硬得罪柳贺,夫妻关系不睦就坏了。
    回门时杨家夫妇见杨尧面色红润,与柳贺见也是相敬相亲,不由放下心来。
    且嫁进柳家之后,杨尧也能时不时回家看看,杨乡绅夫妇更是满意,因在此时,女子回娘家需得到夫家的批准,便是脾气再好的人家,新妇常回娘家也是会让夫家不满的。
    再问与公婆夫君相处如何,杨尧答道:“婆母性子最和善,相公读书时,婆婆便和我一起说话。”
    谈到柳贺时,杨尧耳朵都泛起了粉色。
    她是正经的性子,而男子往往更偏爱柔顺的女子,但柳贺极尊重她,两人私下相处时,柳贺一点不见解元郎在外时风度翩翩的模样,反倒喜欢逗她,偶尔还耍耍赖皮。
    外出时,这人也常给她带些吃食果子,或是买些首饰布料给她。
    这些杨尧都不缺,但毕竟是柳贺的一番心意,她心中只觉得甜。
    ……
    成亲之后,柳贺的生活便有些向腐败进军,杨家是富足了几代的人家,杨尧的曾祖杨景是永乐间举人,官至化州同知,到了杨一清这一代,家族更是煊赫,至少柳贺读书时的装备焕然一新,木椅都用上了软垫,天热时读书也能取冰来用。
    家中日常的伙食也是稳步上升,柳贺有些担心家中的物事都是花杨尧的嫁妆买的,听杨尧说才知晓,纪娘子已将家中账务等全部交给了她,杨尧嫁妆里有几间铺子,其中就有粮铺与茶叶铺,柳家的粮食与茶叶都寄到她的铺子中卖。
    柳贺不由感慨:“娘子真有钱。”
    娶个有钱的老婆是真的好。
    柳贺都有些担忧自己一直沉浸在这种生活里,连读书用功的事都忘了。
    当然,尽管已经成婚,柳贺的生活变化其实不大,最多是与妻子相处的时间久一些,他仍旧天亮就起床读书,练字时神色郑重,一画一钩都写得极其有力。
    眼下他生活舒心,没有需要烦恼的事,读起书来便觉得愈发开阔,会试还有一段时日,柳贺便将经史子集、秦汉唐宋文章再精读细读,十三经及史书等篇目广泛,柳贺记忆力出众,原本已是博览,而现在他又精读数遍,每一遍都是新鲜的体验。
    文章读得透彻,写文章时更是如有神助。
    不过改进文章的过程总是漫长的,柳贺光读书一事就花费了数月时间,再投入到写文章一事,不知不觉,隆庆三年就这般过去了。
    从去年开始,柳贺便寻访名师,以求在文章上得到进一步突破,这一年他则从细节处着手,将自身文章各方面再予以精进。
    一路考到现在,柳贺一直沉溺于写文章一事,对现在的他而言,写文章着实是件上瘾的事,他上辈子属于理工科,只觉编程有许多值得他去探索的地方,而现在他发现,读书写文同样如此,即便是各朝史书,也未必写得真如史实一般,书要对照着读,其中的乐趣才会慢慢显现。
    这一年
    的四月,海瑞任佥都御史巡视应天诸府,海瑞清廉之名人人皆知,他上任之后,镇江府城中豪强欺人的风气大改,读书人同样倾慕海刚峰的名望,对不平之事时有援助。
    或许是新帝登基的缘故,镇江府的一切依旧平静,柳贺的足迹已经踏遍了镇江府各处,刚搬进府城时他觉得府城很大,坐马车都要坐上许久,眼下却觉得府城走上几步就能到,书肆只那几间,文会也只有金山北固山那几个固定地点,想换地方都难。
    但这便是生活,大城有大城的壮阔,小城也有小城的安逸。
    柳贺走在街上,清风桥附近坊巷的人家对他都已十分熟悉:“解元郎,上好的湖笔,可要来上几支?”
    “解元郎,你要的那册话本出了后半部了,进店给你打个折!”
    城中的书肆十分欢迎柳贺过去,柳贺买了什么书,买了什么笔墨,书肆掌柜与伙计再向别的士子推销,销量常常比旁的书高上几成,哪怕是话本志传这些,士子们照样很青睐。
    柳贺常和施允一道出门买书,和纪文选一道在巷子里寻觅美食。
    汤运凤眼下已经回了丹阳,他与于遥终于过了院试,取得了秀才功名,但两人心知自身功名仅限于此,再考下去,中举的希望也极为渺茫,读书倒是能继续读,但不能中举的话,读书似乎也失去了意义。
    几人送汤运凤时心情都有些惆怅,因为他们清楚,汤运凤回了丹阳,再来府城中的机会就不会多了,这和以往他回去考县试或在家苦读不同,只要他仍在备考,几人就有见面的可能,但现下汤运凤回了家,日后再相见就不知在何时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何必愁眉苦脸的?”汤运凤乐呵呵道,“就算我在丹阳,也会一直注目着各位仁兄,泽远,诚甫,我等你二人金榜题名那一日。”
    “你会等到的。”
    柳贺眼中带笑,语气也同样坚定。
    汤运凤也不由露出笑容。
    柳贺平素一贯不爱说豪言壮语,此时却许下金榜题名的承诺,显然是把他当成知交好友了。
    汤运凤自认读书不如人,但他交朋友的本领却比旁人厉害一些,镇江府上万士子,他却能与解元郎成为好友,柳贺与施允二人中举之后也没有丝毫傲气,和他们相处时仍与往常一样。
    ……
    接下来的一年间,柳贺每日仍勤学不辍,每日起床读书后,灶上都有热水备着,待他书读了一部分,锅上也有早点准备好了。
    他便与纪娘子、杨尧一同用了早餐,之后若是杨尧乐意,柳贺会给她找几本话本看看,她在闺中也是读书的,主要是由杨乡绅教,嫁给柳贺之后,柳贺为她选了不错的话本,又在书房中替她安排了一张椅子,若是施允及其他同窗不来探讨文章,她便在书房一角读话本,也不打扰柳贺。
    一转眼,时间便到了隆庆四年的年末。
    这一年间应天又举行了一科乡试,因孙铤求开恩科的奏请,南北两京各增解额十五名,不过这些解额大多增加到了两监监生的头上,南监录额史无前例地达到了四十人,不过即便如此,解额的增多对于各府州县生员们也有益处,多增一员就多一分录取的希望。
    到了年底,柳贺便与施允商量何时上京,两人原打算年前就去的,算了一下时间,过了年再出发似乎也不迟,应天与顺天相距两千多里,走陆路慢一些,走大运河的话速度倒是能快上不少。
    “年后再去。”施允一口定了下来,“船行得再慢也能到了。”
    议定了出发的时间,柳贺在家中过了一个安稳的新年,之后便向孙夫子、丁显丁琅两位先生分别辞行,先生们都鼓励他好好备考,但也都提前安慰他会试不易,让柳贺不要有心理负担去考。
    柳贺只能失笑,他
    并不觉得自己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他的学问已到这里了,百尺竿头只差一步,若有争的希望,他自然是要去争一争的。
    新年刚过,纪娘子与杨尧便为柳贺打点好行装,送他出行,柳贺先与纪娘子告了别,之后又和妻子说了好一番话,两人是成婚以来第一次分开那么久,彼此间都有些不舍,柳贺承诺:“若是考中了,我便将喜讯告知你和娘。”
    “相公平安最重要。”杨尧目光盯着柳贺,“出门在外,要将自己照顾好了。”
    “我知道的。”柳贺笑道,“等我中个进士,让娘子高兴高兴。”
    “好。”杨尧也露出笑意,“我等你。”
    之后柳贺施允二人便自西津渡口乘船,向北行驶,镇江府同样是京杭大运河上的一处重要地段,两宋时期,运河镇江段转运了全国七成的漕粮,商税居全国第八,镇江府可谓名副其实的大城市。
    坐在船舱里,柳贺和施允就没有在家时那么讲究了,要么坐在床上读书,要么席地而坐,天晴时便会坐在甲板上欣赏大运河周边的风景,京杭大运河连接了海河、淮河、黄河、长江及一系列湖泊,过了镇江之后便到了扬州,路过高邮时柳贺买了些咸鸭蛋,又买了两斤鸭子和施允分着吃,坐船唯独伙食差了些,买点咸鸭蛋调调味,鸭蛋禁得住久放,到了考场上也能吃。
    现在还未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商船上的客人有如两人这般赴考的士子,也有走南闯北的商人,船上客人上上下下,柳贺时常听商人们谈某地某物的价格波动,他对这些一贯感兴趣,便不觉得旅途无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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