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活了几日的士子们此时终于紧张了起来,平素不见人影的客店也被塞得满满当当。
    柳贺嘴上说着不在意结果,可告示贴出的这一晚,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都没有睡着,干脆披了件长衫出去看月亮,谁知开门出去的时候,客店里不少士子都与他一样,街上也有不少士子提着灯笼走来走去,恐怕都是等放榜等到睡不着的。
    夜色越来越深,风中的凉意也越来越明显。柳贺回了客房,脑子里一会儿想着明日中了的情景,一会儿想着明日不中的情景,迷迷糊糊还是睡着了。
    第二日起床时他便呵欠连天,喝粥时差点把脸埋到粥碗里。
    施允问他:“晚上没睡好?”
    柳贺点点头:“实在是睡不着。”
    “我也一样。”施允道,“睡不着的恐怕比能睡着的更多一些。”
    “你今日去看榜吗?”施允又问。
    柳贺环视了一圈客店:“去是要去的,但还是迟些去吧。”
    客店大堂中此刻只剩下他二人在慢悠悠地吃早餐,其他士子想必都去贡院看榜了,此时才过了辰时不久,距离放榜还有近一个时辰,但考生们对看成绩这种事一贯积极,早些去也能挤占最佳位置。
    柳贺和施允吃完早餐,时间还早,两人便一人带了一把伞往贡院的方向走去。
    天色有些阴沉,过些时候恐怕会有雨。
    到了贡院前,果然人山人海,巡查的兵丁在贡院门前隔出了一条道,以防士子们挤得太狠,历年乡试放榜都是如此,把鞋子挤掉头发挤散了都是小意思,年纪大的考生被挤到晕过去的情形也曾发生过。
    而来看榜的又不止考生本人,有考生的家人亲朋,还有仆役,以及负责报录的人员,今天天色不好,柳贺站到贡院外时竟觉得有些热。
    “还是来早了。”柳贺感慨道,“早知如此,不如在客栈等着报录人上门了。”
    等过成绩的考生都知道,最紧张刺激的其实就是放榜的前一刻,脑袋里的各种心思能让胆小的心脏炸开——所以柳贺选择来贡院前看榜,人多了能一起壮壮胆。
    他和施允在风中等了一会儿,果然下起了小雨,众士子带伞的撑起了伞,没带伞的又是躲雨又是喧闹,让贡院前显得更为混乱。
    来到此处的应天巡抚林润眉头一皱:“读书人的斯文都不顾了吗?
    ”
    他当即令兵丁搭起了雨棚,又要求士子勿得喧闹,贡院前的混乱这才减少了一些。
    但随着一声“放榜了”传来,士子们几乎是一哄而上,向着贡院前的红榜围去,但列好队的兵丁制止了这种混乱:“莫要喧哗拥挤,上榜者都有唱名,诸位只需耐心等待便是。”
    贴榜所耗费的时间远不如众士子等待的时间长,然而只要榜上有名,便是数年的时间士子们也等得,这一点时间根本算不得什么。
    柳贺性格一贯沉稳,此刻却也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小小一榜,便定了他今后三年所做之事。
    他视线朝施允一瞥,对方看起来是很淡定,但柳贺知晓,此刻还能保持镇定的,恐怕只有贡院高台上的两位主考及巡抚、提学等人了。
    贡院门外,众士子翘首以待。
    只听锣鼓敲响,一位书吏开始念唱,原先还在喧嚷的士子们顿时收了声,唯恐错过自己名字被念起的那一瞬。
    “丁卯科应天乡试第一百三十五名,溧阳县附学生,卢洪超,书!”
    那名为卢洪超的士子立时喊了一声“我中了”,自人群中踏出。
    众士子不由都对他投以羡慕的视线,尽管此人名列孙山,但对于场中士子来说,能中便是最好的消息。
    “丁卯科应天乡试第一百三十四名,南京国子监监生,滕利,易!”
    “……”
    士子们的名字一个个被念出,被念到名字的士子脸上难掩喜色,他的同窗及好友们也在这时纷纷送上祝福,没有念到名字的士子却既紧张又失落,有些士子脸上更是有了绝望之色。
    “我的文章如何我还是知晓的,赵兄如此才学都仅在百名之列,我又如何能入前五十呢?”
    但尽管如此,未被念到名字的士子依旧留在原地,以期待希望来临的那一刻。
    “丁卯科应天乡试第四十七名,镇江府学增广生,施允,诗!”
    施允名字被念到的瞬间,柳贺忍不住朝他笑道:“祝贺祝贺!”
    平静如施允,在听到自己考中举人的瞬间,眼眶也微微有些发红:“我中了?”
    “你中了。”柳贺摇晃着他的肩膀,“你是举人了。”
    施允还未彻底接受这个消息,左右的士子却都来向他道贺,众人虽不认识施允,但中举毕竟是一件大喜之事。
    柳贺也是心下愉快,他与施允一道来应天赴考,自是希望一同带着好消息回去,在他看来,施允的才学并不逊色于任何人,只是院试的发挥有些失常罢了。
    院试之后,施允看上去有些闷闷不乐,柳贺就担心院试的发挥会影响他之后的乡试。
    好在现下已尘埃落定。
    场中书吏依然在唱名,但此时已经念到了第四十五名,只剩三分之一的考生姓名还未被念出了。
    考后众人的生态便在这一刻被显著放大,有人心灰意冷,也有人担心失落,更有人心中愤怒:“为何我不在榜上?”
    “丁卯科应天乡试第三十七名……”
    “第二十六名……”
    念到第十一名的时候,柳贺手心也有些冒汗,他虽然对自己的才学有信心,但只剩十人了还没念到他的名字,这事着实令他忐忑。
    “丁卯科应天乡试第十名,姚纯臣,苏州府学附学生,书!”
    第十名到第六名的士子名字依次被念出,柳贺只觉心跳声又快了些。
    接下来便是五经魁了,不少士子自知并无中五经魁的可能,此刻却依旧不愿离去,他们想知道,在四千余名士子中,究竟是哪五人能笑傲诸生。
    “丁卯科应天乡试第五名,常州府宜兴县学附学生,吴达聪,春秋!”
    “……第四名,徽州府歙县县学附学生,曹楼,礼记!”
    “……第三名,苏州府学增广生,周汝砺,书!!”
    周汝砺此时面上才露出讶色,还有一句话他未问出口,为何我是第三名?
    周汝砺原以为,今科秋试诸生中,唯独唐鹤征文章可与他相较,若是唐鹤征能中解元,他必然能得第二,眼下他虽在五经魁之列,名次却比他以为的要靠后一些。
    书吏继续念起了第二名。
    “丁卯科应天乡试第二名,常州府学生,唐鹤征,易!”
    唐鹤征是这一科士子中的名人,他的名字一被念出,士子们顿时议论纷纷:“还有《诗》一经的士子未被念出名字,解元想必将出自《诗》一房了。”
    ”就连唐鹤征也只取了第二,第一是谁?”
    常州府学一众士子中,唐鹤征被众人围在中央。
    “恭喜元卿兄了。”
    “恭喜元卿兄!”
    唐鹤征面上毫无得色,他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乡试能取第二也在他意料之中。
    在这时候,唐鹤征的视线在人群中扫了扫,仿佛心有所感似的,他向后稍一偏头,便与柳贺的视线对上了。
    唐鹤征遥遥朝他拱了拱手。
    其余士子此时也看到唐鹤征与一年轻士子见礼,心中正疑惑着这士子是何人,却听一旁唱名的书吏大声道——
    “丁卯科应天乡试第一名解元……”
    此时周围一片沉寂。
    柳贺心中同样扑通扑通。
    从概率上来说,解元是四千士子取其一,万分之二点五的可能。
    说不想中是不可能的,但解元又太遥远了些。
    他可以做到吗?
    柳贺也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考场上的七篇文章作得已十分努力,将生平所学都毫无遗漏地展现了出来。
    “丁卯科应天乡试第一名解元,镇江府学生,柳贺,诗!”
    贡院的雨这一刻也停了。
    飞鸟掠过屋檐,留下无声的残影,柳贺心中却想到了一句经典动漫的台词——
    我的光辉时刻,就是现在了。
    第66章 放榜后
    “解元郎可在此处?”
    随着这书吏声音落下,众人只见一道身影自人群中缓缓走出,此人模样清俊,比在场多数士子都要年轻许多,然而目光却极沉稳,即便中了乡试解元,面上却不见丝毫得色。
    “恭喜泽远兄。”
    丹阳县士子中,姜士昌朝着柳贺拱了拱手。
    “泽远兄高中解元,我镇江府士子以你为傲。”
    镇江府学诸生也在此时向柳贺道贺。
    “解元郎,恭喜。”
    “南直隶四千士子,此人竟能名冠一榜,他的文章我定要细读。”
    “今科解元竟如此年轻,不知成亲了没?”
    贡院前,士子们无论是否认识柳贺,此时都将视线投注在了他身上。
    对于士子们而言,寒窗苦读数载便是为了这一刻,然而乡试一榜仅有一百三十五人能登名,四千考生中,一榜也只有一位解元郎。
    谁人不盼着这荣耀的一刻呢?
    见柳贺走出,那书吏笑道:“你便是解元郎。随我去见总裁及各位大人,考官们都极爱你的文章。”
    柳贺便被那书吏领了上前,见过了两位主考王希烈和孙铤:“弟子拜见各位考官。”
    王希烈轻轻抚须,笑道:“诸位不是想见见解元郎吗?果然是一位青年才俊。”
    王希烈与孙铤不约而同地选了乙字号房治《诗》的考生为第一,孙铤喜爱其头场考卷的四书五经题,只觉这考生对经义的掌握有如老儒,但其文章风范却并不僵硬死板,反而有自身独特的风骨,之后的二场、三场文章同样出彩。
    眼下朝廷要求三场并重,乙号房考生的卷子不仅经义出众,于策论也相当有见解,一看便非是纸上谈兵。
    这也是唐鹤征第二、周汝砺第三的原因,唐鹤征的卷子策论上更胜一筹,见解之广远非其他士子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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