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贺写文章的速度已逐渐练了出来,他这篇文章以“信”一字为内核,洋洋洒洒写了三百多字,写完之后柳贺检查了一遍,只觉自己想表达的都在文章中了。
    他没有犹豫,将稿纸上的文章誊上了考卷。
    柳贺虽读了王希烈与孙铤的文章,但到了乡试这一层级,只顺着主考心意写文章只会失去文章的本真,柳贺平日是如何写的,考场中便也如何去写。
    他的文章文辞不能说华美,却流畅平实,加之经历了院试过后数月的磨练,文章功底越来越厚,不是柳贺自夸,他觉得自己的文章越来越有大家风范了。
    一道题写完,天光便大亮了,考房里的寒气略消散了些,柳贺稍稍挪了挪腿,没有停顿,继续看第二道题。
    这一道题可谓超长,“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
    柳贺凝了凝神,心道,难题来了。
    这种超长的题考场上并不算少见,自洪武朝创设科举至今已过百年,四书五经上的题大多已经被出遍了,因而纵观这几年的科场程文,考题往往有越出越长和越出越短的趋势。
    长题其实比短题要简单些,短题常常没头没尾,比如科举历史上都算有名的那道试题“二”,柳贺如果碰上这样的考题,他恐怕会在考场上当场表演一个发癫。
    好在大明朝还没到题目山穷水尽的时候,不过这张考卷上的第二题虽出自《中庸》 ,却也是前一句截了一些,后一句截了一些,凑成了一道题。
    这截搭得倒也不算离谱,好歹没出成“君夫人,阳货欲”那样的,柳贺略一思索,先在稿纸上将破题之句写了,之后便慢慢将整篇文章写完。
    一道四书题只需写够两百字,但文章往长了写容易,往短了写却难,士子们大多抱着宁长不短的心态,无论如何,至少要让阅卷官看到自己的努力。
    答题时,柳贺心无旁骛,将院试之后的所学尽数挥洒于纸上,这道题题目虽长,但柳贺破题时已将题义浓缩,文章的结构也构思完毕,写起来自然顺畅。
    文章写到现在,柳贺有些饿了,便将卷子收好,拿起糕饼来吃,乡试题量大,脑细胞消耗得厉害,柳贺吃了一个饼还没吃饱,又剥了两个鸡蛋来吃,蛋白吃完剩下蛋黄,想到上回考试差点被噎到,柳贺就想放弃蛋黄,但抱着不浪费粮食的心态,他还是就着水吞了下去。
    舒展了片刻筋骨,他继续看第三道题,第三道题出自《孟子》,讲人性之善的,题目比较常规,柳贺答起来倒也不算费力。
    柳贺以往看过不少乡试程文集,要他总结的话,丁卯年乡试的这三道四书题出得可谓四平八稳,虽能区分出考生的优劣,但整体来说,考生需有十足的经义功底才能写出出挑文章。
    四书题答完,柳贺看了眼漏刻,便开始答五经题,五经题选了《硕鼠》、《大雅》等篇章的内容,柳贺对这些篇章了熟于心,加上《诗》一经不必处处考虑圣人之言,反而给了柳贺足够的发挥空间。
    他穿越到这大明朝已有五年,在这五年间,他每日勤读书、勤
    练文章,为的就是在考场上挥洒自如的这一刻。
    柳贺如今写文章时早已不纠结,因读的书多,写的文章多,他自己又是爱思索的性子,便是题目稍难一些,也不会耗费他太多时间。
    写五经题时,他仿佛有一股气积在胸中,文字写得越丰满,这股气便慢慢释放了出来,及至最后停笔的那一刻,他心中依然有一股激荡之感。
    这便是柳贺练文章时所追求的境界,情感中见真挚,文章中见质朴,率真又大胆,该放时放,该收时收,力图向韩昌黎的文风靠近,事实证明,他的努力还是有成果的。
    五经题写出了感觉,柳贺自然不会让这种感觉轻易消失,他一鼓作气地写了三篇,到第四篇时则略微停顿了一下,第四题为“贻我来牟,帝命率育,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一句,这一句出自《思文》,讲的是后稷赐予麦种,在天下间推广的故事。
    《朱子集传》中说,后稷之德可配天,种麦种粮之事不仅给予百姓温饱,更能够教化百姓,柳贺写文章时便夸了一番后稷的功德,又写到农桑的作用,这类题目他其实已经写得挺顺了,但在思考的过程中,他可以对文章进行进一步修饰。
    柳贺一边写,一边检查错字、漏字等,事实上,文章写顺了之后,错字漏字之类的事情基本已经不会发生了,但既然是乡试的考场,再谨慎也不为过。
    乙字号考房内,众士子也和他一样在奋笔疾书,黄昏还未至,考房内已有不少士子写完了文章,正将考卷交到受卷官手中,柳贺写题的速度不快不慢,待他将文章誊抄完毕,考场上交卷的士子已有数位,不过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柳贺被守着考房的军士引到龙门前,等待龙门开启。
    柳贺到时,龙门前已聚集了数位士子,其中没有与柳贺相熟之人,他便站到一边,与其余士子保持距离,免得打扰了其他士子讨论的兴致。
    “阁下可是镇江府柳相公?”其中一位士子冲他拱了拱手,语气很是和善。
    “在下正是,兄台是……”
    这士子看上去约莫三十上下,面容清俊,一看便是性格豪爽之人。
    “在下武进唐鹤征。”
    “原来是唐相公。”
    唐鹤征可谓是丁卯应天乡试的大红人,柳贺听他的名字听到都快起茧子了,然而柳贺还不识得对方,对方却先一步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唐鹤征话音刚落,他左右的士子都纷纷朝柳贺看了过去。
    柳贺还不知晓,唐鹤征之所以知道他,是因为看了柳贺在院试中的文章,唐鹤征乃是心学门人,但他与父亲唐顺之一样,追求的是学以致用,学以为民,他生平并不喜那等只知纸上谈兵的文章,院试士子文章中,他最欣赏柳贺的文章,读柳贺之文可见其博学。
    唐鹤征本以为柳贺该是一位中年文士,后来听镇江府士子介绍,才知柳贺竟如此年轻。
    唐鹤征正欲和柳贺多说些什么,龙门却在这时开了,他只得匆匆道:“柳兄,在下住在淮清桥南岸河房,柳兄住在何处,乡试之后在下想拜会一番柳兄。”
    柳贺便将客店的地址报给了他。
    所谓河房,便是秦淮河两岸专供出租的房屋,应天府城内不少人家以此为生,如唐鹤征租住的淮清桥南岸,月租高达八两银子,一般人家难以承受,只有官宦子弟能够一人住上一间。
    柳贺没有在应天府常住的打算,毕竟镇江府距离应天不算远,然而却有士子常年住在此地,寻访名师及府中名士,以求在乡试中夺得好名次。
    第一场考完之后,柳贺在贡院外的槐树下等候施允,两人没有讲题,而是坐上马车回到客店,养精蓄锐准备接下来的第二场考试。
    乡试三场,第一场可以说是最烧脑的,不过柳贺和施
    允都已习惯了这样的考试节奏,两人最高甚至有过连写十道题的记录,但话虽如此,回客店的路上,尽管马车颠簸,柳贺和施允却都在不知不觉中睡完了。
    ……
    第一场考完后,考生们的任务结束了,考官们的任务却才刚刚开始,受卷官收了试卷,先将试卷送至弥封所,将考生个人及三代信息加以弥封,之后又由誊录官将考生文章誊录为朱卷,再交给对读官进行校读,考生原卷为墨色,对读便是要求朱卷与墨卷内容一致,待这些都确认之后,再由收掌试卷官将朱、墨卷收掌,这些程序结束之后,考卷才真正到达阅卷官手中。
    乡试阅卷同样是分房阅,此次应天府乡试便有同考官九员,负责分阅各房的考卷,其中有进士五员,分别阅览五经房,其余四名举人教官虽同为房考,权限却不如进士出身的阅卷官。
    负责《诗》一房的乃是庐州府舒城县知县王家卿,他是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的进士,外放为知县不久,其余参与阅卷的进士也多是他的同年。
    一场乡试对士子们而言是煎熬,对考官们也是如此,耿定向此次送考了四千多位士子,考官们自锁院到撤棘共有约二十日时间,在这二十日内,考官们吃睡都在贡院之中,每日一睁眼就是批卷子,四千多士子一场便是近三万道题,考官们看卷子都看到头晕眼花。
    这也是为何阅卷官多用新进士的原因,老资格的进士职位通常不低,便是职务低的,年纪也必然不小了,若是批卷中出了什么意外,那可是整个乡试的大丑闻了。
    第63章 第二场
    下了马车之后,明明已在车上睡过一觉了,柳贺依然有些困,呵欠打个不停,考试时他还没什么感觉,这一考完,精力的消耗果然不是其他考试能比的。
    不过他还是强撑着困意吃了顿饱饭。
    这也是柳贺读书的原则之一,无论书读得如何,一日三餐必须要吃饱,身体健康了才有心思考虑其他事情。
    吃过饭之后,他立刻大睡了一场,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起床时天光都已大亮了,骤然看到那么亮的天色,柳贺恍然间都有些不适应,尽管如此,他还是躺在床上摊了会煎饼,才慢吞吞地下了楼。
    柳贺发现,平素热闹的客店今日也是静悄悄的,据客栈伙计说,士子们大多还在休息,柳贺已算起得早的了。
    柳贺睡了一场,昨日考试导致的疲累都消散了,他要了一份粥,吃了些咸菜,肠胃也稍稍熨帖了些,在考场上吃糕饼之类的难嚼又冷硬,柳贺自认不是养尊处优之人,却仍是没法习惯。
    饭都吃不饱啊!
    过了一会儿,施允也下了楼,他和柳贺要了一样的饭食,两人便这么静静地喝着粥,却没什么说话的兴致。
    等这顿饭吃完,两人才稍稍有了些精神。
    “我带了本话本打发时间,你可要看?”施允忽然问道。
    柳贺:“……真巧,我也带了一本。”
    “先歇一歇再看。”
    一旁的伙计们听到两人对话也是无语,自昨日起,旁的士子都在讨论头场考得如何,唯这二人尽说些与考试不相干的话,也不知是考累了,还是根本未将考试之事放在心上。
    柳贺和施允的想法很简单,考便考了,无论答得如何,也不可能从从考官手中将考卷夺过来修改,还不如一无所知地去考明天的第二场。
    当然,从某种程度上说,此次乡试的结果从第一场考完时就已经注定了。
    乡试历来注重头场,头场之中更以四书义为重,朝廷三令五申都不起作用,毕竟第一场考的是经义,经义又有固定的注疏,考官阅卷时只需参考注疏,便能将有真才实学的士子筛选出来。
    不过头场虽重,若是第二、三场考得没眼看,考生的成绩也会受到影响,因而历来的科举名次前列者都是三场皆可圈可点的士子,对柳贺来说,第二、三场并不算很难,毕竟五言八韵诗已经自其中剔除了。
    感谢,感恩。
    作为一个以《诗》为本经的士子,不会写诗这件事着实令柳贺觉得羞耻,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擅长便是不擅长,他已经努力过了,写诗这种事就是缺乏成果。
    ……
    柳贺与施允歇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两人一边倚坐于窗台之上,一边翻着《大明律》,一人说判语,另一人回答,两人好似较上劲了一般,语速越来越快,到最后干脆连官话也懒得说了,说起了镇江方言。
    对于士子们来说,第二场可以说是难度相对低的一场,但这只是相对第一场而言,在实际考试中,也有第二场题出得难的时候。
    作为考生,不管哪一场都不能够放松。
    而到了十二日的四更,一众考生依然相聚在考场前,柳贺与镇江府众士子聚在一起,此次丁卯科乡试共有四千余士子参加,镇江一府约莫有两百人左右,柳贺只与施允及府学中的士子们相熟,与丹阳、金坛二县的士子交情并不深。
    不过眼下,他与姜士昌一道,都成为了镇江府内年少有为的士子们的代表。
    镇江府不远处便是常州府的士子,唐鹤征在人群中遥遥同柳贺打了个招呼,柳贺也还以一礼。
    之后一众考生便按顺序进了龙门,流程与三日前一样,第一场时龙门外依然有些
    乱糟糟的,此时却极有条理。
    柳贺依然回到了原先的号舍,但守在他面前的军士却换了一人,当然,这些细节并不重要,考卷发放后,柳贺便将题目整体阅览了一遍。
    乡试第二场考论一道,三百字以上,诏、告、表内科一道,判语五条,柳贺题练得不少,但真正系统性地考还是第一次,此前小三关中虽然也考过这类题型,但乡试毕竟才是最专业的。
    论考的是“君子深造之以道”,这是孟子的话。
    柳贺略一思忖,开始论述孟子这话说得多么对,孟子这话的意思是,君子按照正确的方法来提升自己,后一句接的是欲其自得之也,
    柳贺论述按以道深造的正确性、必要性,以及深造之后能取的效果与意义,对他来说,写一篇三百多字的文章可谓轻而易举,何况柳贺的逻辑性一直比较强,他无论正着说反着说都能将文章的逻辑说透了。
    论才写完,柳贺便有些想去厕所,他正要示意,忽然想起考场规矩,要写了两篇文章之后才能如厕,他只能强忍着将写了一篇诏,这一篇是《拟汉始置五经博士诏》,这就相当于现代考申论模拟一篇公文,最基础版的大概就是英语作文,假如你是李华,你要给你的外国朋友皮特写一封信,虽然前者看上去更高大上,但题材上其实是有相似之处的。
    等柳贺交了考牌,去了厕所,也算是见证了传说中的臭号,座位在臭号的考生大多面如土色,恐怕不仅仅是有味道的缘故,也因为人来人往着实会影响他们的考试质量。
    柳贺回来继续写剩下的文章,由于诏诰表三题中只需选一题作答,他选了诏,表与诰便无需作答了,科试之中,考生们往往更偏爱表,诏诰两篇写的士子不多,但柳贺对这三种类型都很熟悉,只要格式写对了,内容上他选了一篇更适合自己发挥的。
    接下来便是五道判语。
    判语考的是记忆力和思辨能力,柳贺对《大明律》已十分熟悉,即便有略微超纲的题,他也能够迅速分析做出判断,实在是因为他练这一类型的题练得足够多。
    功在平时嘛,只有平时下了足够多的苦工,才能在考场上发挥出实力。
    ……
    柳贺考完第二场时,交卷的士子比第一场还要多,第一场时有不少士子申请了给烛的待遇,到了第二场,几乎所有士子都能在黄昏前答完题,这一日虽也考了七道题,但无论题目内容还是答题量都不能和前一日相比。
    龙门前,众士子谈性甚浓。
    柳贺一个熟人也没瞧见,干脆站在一旁听人闲聊。
    “诸位可知,第一场考完时南监的监生们已决定去找主考及大宗师闹事了。”
    柳贺也竖起了听八卦的耳朵。
    俗话说文人相轻,柳贺待在文人圈子里听了不少酸话,比如南直士子瞧不上北直士子,觉得他们实力菜,福利还多,比如顺天府乡试解元常年为外省人垄断,就有人说“燕赵乃至尊丰镐,不当使他方人得知”,意思是咱们虽然考不中解元,但咱们天子脚下天生牛逼,解元不该给外地人,就该给咱。
    南直士子听了都想骂人,顺天府了不起啊,应天府还是决定定都顺天府的皇帝他爹定都的地方,没有爹哪来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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